哭畫。

“The fact that people break down and cry when confronted with my pictures shows that I can communicate those basic human emotions… the people who weep before my pictures are having the same religious experience I had when painting them. And if you say you are moved only by their color relationships then you miss the point.” – Mark Rothko

L:

關於畫作,猶太裔藝術家馬克.羅斯柯曾經這樣講。他的畫,色調偶而刺眼偶而灰暗,如巨大的、不可抵擋的牆,懸掛在無邊際之處,但永遠不會倒下。

詹姆斯.艾爾金斯(James Elkins)的書,探問與立論自有他的見解,在《繪畫與眼淚》裡,試圖尋覓一種已然失去的態度:自古以來人類對圖畫產生感動 ── 且是超出預期的感動,並因此落淚。藝術史家正要扣問,為何我們不能回到中世紀時代,為賞畫而哭泣。他勾勒落淚的痕跡,從歷史回望,自個人經歷中抽取相類似體驗,甚或以寫作計劃為基礎,公開收集眾人或私密或陳封了的往昔,憶記他們為畫而哭的片斷。

也許我們會迫不及待地追問:為何非要流淚不可?聰明的作者當然不會掉進這種不能回頭的思辯陷阱。在審美的左右兩端,只一味空洞地驚嘆其美其不可多得,又或過度詮譯藝術家的作畫動機與意義,大概同樣徒勞無功。他言明「不是要大家帶著一條手帕在博物館中四處走動」,可目下趨勢,當我們走進藝廊,各種解說,專家意見,確容易把人導向知識與資訊的單一追求。

其實也不盡然。我寧願相信我們傾向選擇澄明的、與他人無關的接觸,撫摸畫的紋理。

流淚這種情感行為,可能為了畫的壯麗,它的顏色,它的線條,為了觀者身處之地、四周裝置的謐靜和諧的環境,為了畫像近乎宗教或信仰之熱情,為了被畫凝住的空間 ── 透過畫作我們目睹過去。或者較多時候,訴說的聲音來自觀者自己,類近Theodor Lipps的「移情說」,審美與情感,皆傾注於對象之內。而我也願意認為,被打動 ── 被任何一種藝術形式打動,如文字,如音樂,如舞,流淚,擊倒,總是美麗而純粹的。書最迷人震攝的,並非為眼淚的存在作求證,而是對觀者哭泣時的描繪,一如章節頭記述學者Jane Dillenberger 親訪羅斯柯時,他與沉默無聲、儼如永生處於黑暗之中的藝術家相對,其畫其筆也教她迷惑:「我的眼睛就好像指尖一樣,能夠在油畫的表面上游移輕拂,感覺到它的質感。」然後,她哭了。

至於我。我曾經在藝術館看過杜勒 (Albrecht Dürer)的畫。那是一幅豐富的、充滿象徵符碼的作品,名曰「憂鬱I」(Melencolia I),筆觸的細緻讓人想伸手去試探;而在右上方的、聞名已久的十六個數字魔幻方陣,最初一刻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視線往畫的中央移動,天使默默不語,似有沉重所想,又以堅定與苦思之間手握繪圖工具。後方一道靈光彷彿真是刺眼耀目,L,這是我唯一一次,專注看畫,直至流淚。

M.Y.
2011.12.06

(明報。2011. 1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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