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Before my pen has glean’d my teeming brain,
Before high-piled books, in charact’ry,
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ripened grain;
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s starr’d face,
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
And think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
By John Keats
L：
往漢普斯特的下午，四月天，天氣還真有點冷。零零落落下著微雨，有薄薄的霧。巷子是濕的，小雛菊凝滿水珠。道寬廣，兩旁不時夾雜小路，認不到地方，邊走邊問遛狗的當地人，都好，都友善。沒必要的路必然拐過了我心想，但不要緊。
是一百年兩百年。後來，那裡成了濟慈紀念館。屋子是純白的古典美，草地柔和青綠，一道窗框一個門扣都仔細優雅，剛好遇到寫作人在辦聚會，如久遠的藝術之於此，從來就是沒間斷的延續累積，可貴在於，自然與生活日常，若換成造作的文藝氛圍，就嫌俗套。
你靜靜坐著。你可以乾脆什麼都不作。你目睹疲倦緩緩的褪去。你眼前只有陽台欄柱的花紋，它映在地上的影。
詩人在倫敦北部待得不算久──事實上他的人生也相當短促，活到二十五歲，不算平坦無浪，初期詩集出版了，或不起眼，或被評得體無完膚，生活捉襟見肘。患肺疾，咯血，離鄉別井，終於意大利。他在漢普斯特，寫過生平最溫柔的詩句，遇見最美的女人。你讀過，譬如頌體裡的〈夜鶯頌〉： 「遠遁吧，羽化吧，渾然忘掉／你在密葉間未經的世情，／未經的疲勞，高燒，煩惱，／不聞世人向彼此呻吟；／麻痺得留不住慘白的髮莖，少年無顏色，憔悴而成鬼」；又如〈無情的艷女〉： 「她帶我回精靈的洞裡，／就哭了起來，又悲嘆連連；／為撫合她狂而又野的眼睛，我吻她四遍。」那個時期的、他的浪漫婉約他的孤單慨嘆，我們最記得。
據說詩句都牽繫著芬妮．布勞恩（Fanny Brawne），如餘生的繆思。濟慈在漢普斯特認識布勞恩一家，分室而居。布勞恩家大女兒芬妮和濟慈的永恆故事，由此開始。屋子易過手，如今，紀念館已無法重現芬妮房間原貌，但盡量貼近當時生活佈置，窗外是花園，室內掛了襲裙子，趨前細看，有手縫的邊口，紉工是略帶粗糙的美。L，我們看過女導演JaneCampion 的Bright Star，開場就是針線近鏡，晨光之下，來來回回穿過衣布。電影由芬妮的視角開始發展，讀詩，學詩，往後與詩人邂逅，最終離別的撕心裂肺。導演反反覆覆讀了他倆的信和詩，沉醉於那親密，要忠誠地拍出他們。作品我看了，起初無感，不知不覺喜歡了它，倒是後來的事。
濟慈死後葬於羅馬，墓誌銘寫著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was writ in Water；芬妮得悉噩耗，毅然把長髮剪短，此後數年，穿一身寡婦的黑，遊蕩於鎮，恍如昔日濟慈仍在。而我於漢普斯特，L，最渴望的，其實是目睹她堅定不渝的身影：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adfast as thou art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And watching, with eternal lidsapart, ／Like nature’s patient, sleepless Eremite, ／The moving waters at their priestlike task／Of pure ablution round earth’s human shores…
M.Y.
2012.05.13
按：譯詩抄自余光中《濟慈名著譯述》（九歌，2012.04）。
（於《明報》，2012.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