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坐在鋼琴前,我 ……。

後來就沒有再去琴行。因為白天都事忙,多半晚走。停了學習半年,今天才剛復課。只好真的買一座琴,在家裡。

我喜歡專注學習的那種狀態,就是自己一個人,必須要自己一個人,專注用你的耳朵,眼睛,手指。就好像有一股微涼的空氣包圍著自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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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有人敲門,長指甲碰撞木板,聲音乾脆而冷漠。抬頭看,從玻璃小窗看到阿姨的臉,她舉起手,揚揚腕上的表,示意晚了,要關門了。

我趕快把東西收一收,室內的燈關掉。外面,女人正坐在寫字桌前結數,邊按計算機,的的達達,邊在硬皮簿上記賬。阿姨再見,我道別。她嗯一聲,說好。

香港有種叫琴行的店。賣樂器,開音樂班,售樂譜,另把地方分成一個一個小房間,不闊,置到一台鋼琴,兩張椅子,一個拍子機,時租出去讓人練習。據說有隔音設備,不過你多半還能聽到,鄰室正在苦練哪一首曲,或從中推測,他或她,正在報考哪一級別的試。

我是缺琴的學習者,家裡沒有,房子是我每月用上半份薪水租的,隨身家當幾乎全是書,已夠沉重。隨時被趕走、要搬家的不確定性,讓我無法安心再購買一座昂貴的鋼琴回去。結果我像個中學生一樣,練琴往外跑,為了遷就打工時間及地點,書包裡總帶著琴書,還有幾張在不同地區、由不同琴行發出的所謂「租琴證」。譬如,在舊式公共屋村裡的琴行,鋼琴都是走音的,常彈的數個白鍵差點要脫出來了,再好的調音師也沒法子,但勝在自由,不拘謹。又譬如,現在盛行的、讓孩子們課餘學習的藝術教室,光亮又充滿色彩的空間,我彈琴時就給一群來學畫畫、活潑的小鬼圍著,聽我彈初階兒歌,也真像活在天堂裡,我心情格外無憂。

L,那些地方都好。但我還是最記掛阿姨的琴行。在港島舊區。店舖已有些時日,是自己的物業也說不定。架上的琴書欠整理,有些舊版(我賣書的職業病又來了),書脊給不知是陽光還是燈光曬至褪色。吉他撥片放在一個發黄的透明膠箱裡。待售的樂器仍給綑著發泡膠包裝。一進去,就是老香港的懷舊味道與氣氛。那讓我感到歡喜。

有些女人會自稱「老娘」的,阿姨就屬這種。頭一回見她就知眼前的人不好惹,大概吵架期間會拍拍胸口講明「老娘說話算話,你少來!」,一副豪邁與骨氣,與人交談時嘁嘁喳喳,但摻揉其中的嫵媚,即便連丫頭如我都能感受到。阿姨高頭大馬顯然不是南方人,常穿七分褲子和碎花上衣,髮是燙過的卷曲,隨意盤起用大髮夾穩住,輪廓不算標致但清爽的眉目,必是順眼耐看。最初跟阿姨打交道,還得照顧她心情,否則會遭冷言對待。有幾次去,挨近入夜七點,阿姨厲我一眼道:「噯,妳非要在人家出去吃飯的時段來嗎?」後來見慣,隨和多了。某回在路上低頭碎步前往琴行,忽爾背後有人拉住我,是阿姨:「妳彈琴嗎?我正要去辦點事,妳自己先進去。」彷彿不假思索的,就把鑰匙塞給我,在空氣中稍稍比劃開門的方法,便轉身離開。在琴行裡,只有我和一條白毛老狗,老闆娘顧慮毫無,我反倒擔心。約莫半小時阿姨返來,取回我擱在鋼琴頂上的鑰匙,一臉若無其事,我卻呆呆地被她罵:「還不繼續練啦妳?拍子全錯簡直是個橫衝直撞亂開車的。」我訕訕的坐個端正,再彈過。

重新再來。我幾近忘了兒時接觸鋼琴的經驗。家裡姐姐比較有能耐,她彈得好,不像我。我媽又不是虎,從不強迫。再學琴,轉眼就是去年,當時有一段較輕鬆的日子,可為自己設想設想,不知怎的卻想到鋼琴。剛巧遇到一位老師,是家教的,纖細溫婉,比我年輕,沒脾氣。每周我去她家一趟,除了出國,否則風雨不改,每周每月悠然順心地渡過。L,我不介意重新再來,永遠不會太遲。我感到愜意和專注,相當美好和愉快的過程。雖然,單單指法的晦澀定律實非樂事一樁,一小時兩小時,重覆練習,孤單地。但欣喜之巨大,以樂章,以琴音流淌,是鍛練過後始可獲取。個人的、獨有的。

我常告訴你,彈鋼琴很快樂。你說快樂就好。個人的、獨有的、奇妙的陶醉。老友小傅很久以前送我一片鋼琴 CD,是 Glenn Gould 彈奏巴哈郭德堡變奏曲 BWV 988,1981 版。那晚我累透了,坐在公車上,從港島回新界,一口氣聽完,琴聲如此澄澈明淨,每顆音符都清晰無比,我幾乎要流淚。要數古典音樂之美,之好,就在於它能毫無保留地穿透心的內在,那並非抽象造作的描述,而是實實在在的被打動,被安撫。後來,都以聽顧爾德為樂。當然, L,我也喜歡他彈奏十二平均率鋼琴曲時所表現的寬廣調性,也喜歡他演繹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李斯特鋼琴版那種跌宕起伏。人說顧爾德怪,駝著背彈琴,邊演奏邊哼唱,空出來的手作指揮,顛覆作為音樂家的傳統,慮病狂,離群索居。但同時,他又遊走於廣播、拍攝、寫作,投入各種媒介。讀薩依德,從《論晚期風格》到《音樂的極境》,處處是顧爾德的身影,學者努力提醒我們,他並不止於演奏上的炫耀自滿:「顧爾德的工作,其整體 ﹣﹣ 我們不宜忘記,他筆下多產,製作廣播紀錄片,而且督製他自己的錄影 ﹣﹣顯示這位炫技家刻意超越演奏的狹隘限制,而構成一種關於知性解放和知性批判的主張,這主張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根本大異於現代音樂會聽眾所理解和接受的演奏美學。」 顧爾德不是曾說過 “Isolation is the one sure way to human happiness” (The Life and Art of Glenn Gould)嗎?而那種孤寂,卻又如此悠然自得。至於所謂怪癖,他不以為然 :「生活風格和工作這兩件事在我的人生中已融合為一。好,如果說這叫怪異,那麼我真的很怪。」這是,我見過的,最徹底的、最無可被質疑的快樂。

你常問,學琴可有個進度了。L,你記不記得,廣告人 John Caples 於 1926年間寫的經典文案 “They laughed when I sat down at the piano. But when I started to play! ~~ ”。當我的手指在黑白鍵上移動,夢遊著,想像自己將來或有機會奏一曲,讓你側耳細聽之時,老娘,阿姨,她又推門而進,說:「妹呀,妳自己練習,啊,我去買個便當,有人來的話,妳幫我應付一下。」

(刊《明報》。201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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