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

農曆新年就見過母。吃了她煮的、有點客家風味的菜。記得外公,事情於數年前發生,至今才寫了他。留個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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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末了。

外公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和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我忘記了。而我記得他去世的時候正值初冬但彷彿已經很冷很冷。

我無法想起外公的初句和末句,也許純粹因為我沒聽懂他的語言。他是客家人,在鄉下,在香港,都聚居客家群中,廣東話於他而言並非必然,不學也罷,平日買菜買魚就到同鄉處,揀新鮮的活的,偶爾還帶點自己種的水果給我母。我有客家的血,卻一句家鄉話都聽不到。小時候他來我家閒坐,嘰哩呱啦講個不停我只說「係啊係啊」,半桶水的發音敷衍過去。他知道孩子不耐煩,要鬧,就笑了,輕輕拍拍我的頭,又嘰哩呱啦。他不識字,就只會客家話。

老人走到晚年,還很強壯。我已獨居了,久不久回老家一區走走,見到他坐在公園裡跟其他客家伯伯推牌九。外公長得高,背微微弓著,向前挨,眉頭皺緊,叼著煙,煙灰缸是隨便拿個空罐頭充當的,用力吸一口,白煙灰要掉下來了,就往那長滿銹的鐵罐子彈一彈;未幾又突然把身子挺起來,手在空氣中揮動一下狠勁的,牌翻開,白點紅點刻著,大喊一聲,就殺,倦意毫無。他專注到,從沒發現我站在旁。運氣不常好,母便抱怨錢都給輸光了,外公淡然,說即使有錢也被兒子騙,養這麼大,最終心裡都無自己。沒差。

舅舅至今我大抵見過兩三趟,是否拿到錢就走了我不曉得。但如同外公那樣講,沒差。緣薄。

就在外公死前,他失踪了。母焦急,報了警,把家中所有人的手機都留給警察。日落,初冬天氣,刮風了有雨了,晚上老人若無其事獨自回來,外套濕濕冷冷的。開門,倒頭便睡。等他醒來,問他去了哪,他說沒有去哪,就一直在家睡,入冬都這麼冷,要窩在被子裡。

家人拿外公的八達通去查紀錄,顯示他曾乘車到過羅湖。他想家。

事隔約莫一周了麼我接到失踪人口組的電話,問誰誰誰是妳親人,對否。我外公,我回道。對方是個女的,正準備官腔地交代案子,我打岔說不用查了,他回來了,沒多久他死了,你們不知道。她錯愕,也接不下去。這是我生平聊過最幽默的電話:有人說正在跟進尋找一個死人。多幽默。

母說我的生日月,白事忌諱,能不去就不去,人都死了。我缺席於他生前所有日常陳述,也缺席於他死後的葬體和告別式。頭一回站在他靈前已是多年以後的事。那我該用什麼話語來說明一切。譬如,想問, 老人啊那天你去了哪兒。你心傷不。

我才驚覺,我和他,在言語上, 彼此根本沒有對過話。

老人舊居空空如也。只抽屜裡有錢。外公生前叮囑我母要翻箱倒櫃,因為有錢,當時沒人信,以為他積蓄都輸掉了,臨終精神欠佳喃喃自語。紙幣用報紙包好,跟證件綁在一起,上面貼了舅舅年輕時的畢業照,明明是彩色的卻褪至泛黄。

老人選擇忘記後來發生的,並願意返回初始的那個起點。我沒有問,但我能聽到他講自己的故事,我相信,甚至確定,所有細微末節,都是真實的。

(原刊《陽光時務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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