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真實,也許藏在謊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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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了。」他說。

「真的嗎?」

又一個哈欠。這代表對話要結束了。

他一定記得。我告訴自己。他必定記得。

或許,他只是不想和我一起去回想。

但凡回憶,免不了偏差。彼此無法處於剛剛好、精準地記著一切往事的程度。我們會在遠去的片段中迷路 — — 又或許有時候,是潛意式不想安分處理,多多少少以虛構方式,撫慰自己被過去傷害過的心。之所以傳記和回憶錄,本質上是直面書寫,然而在記憶的宮殿裡,如何往還,怎樣行走,動機不同,自是如謎。

譬如德國作家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於他眼中,回憶是這樣的:「回憶就像一顆要剝皮的洋蔥。洋蔥皮層層疊疊,剝掉又重生;如果用切的,洋蔥會讓你流眼淚,只有剝掉它,洋蔥才會吐真言。」他於八十高齡出版回憶錄,此番說話,好像為自己的作品定調,亦是回首檢視自己人生的美好與失敗之決心。至於新晉作家Miranda Doyle(米蘭達‧道爾),則採用另一種與別不同、富挑戰性的寫作方式:謊言。她跟讀者保證「我真的、真的會說真話」,反倒似要給讀者充足的心理準備,接下來的回憶敍述,說不定假面比真實多,藉此自白,爬梳早已混亂交錯的記憶,極有可能發現無數的不真誠,嚇然擺在眼前,並重重擊碎你對生命的信任感。

《謊言回憶錄》(台灣木馬出版)裡頭收錄72 篇札記,貫穿了道爾想要訴說的家族史,不完滿的家庭生活,一家六口長年暗黑、失落、惶恐的情緒,以謊言作為主旋律反覆描寫,細說性格暴躁其後又不知所踪的父親、久久沒能消除隔膜的同父異母長兄、不擅長表達愛的母親,以及自身成長的迷惘與不安。在若即若離的關係裡,大抵每個人都在說謊。她試圖在社會學及科學等各個領域上,尋找謊言的脈絡,何以說謊,如何說謊。欺騙的區域位於前額葉皮質,而不是落在腦部較遠古時代就發展出來的常態性區域,並非完全沒有緣由,只因說謊需要用到的腦部力氣,足足是誠實的兩倍:「我們必須衡量需要隱瞞的事物,建立一套欺騙的版本來隱瞞那些事物,表現出足以令人信服的樣子,是後還要一輩子牢記那個謊言。」記憶有沒有錯誤?如果某人某事獨獨自己記著,在沒有其他佐證之下陳述,還可信嗎?記憶給儲存、改寫及遺忘,最終可能永遠在浮游的無重狀態下,於心坎裡流動,不時重組,然後再被憶述。

於作者而言,最傷感的時刻,並不在製造謊言或找尋家族真相。書中最明朗的章節是在後記裡,作者把手稿寄給哥哥,本以為他會有負面反應,而他卻極為平靜,並以其回憶,歸還一切。包括他孤單而無助的童年經歷,對成年人的恐懼。過去那些冷漠表現,在這個瞬間,即被轉化為愛。

(原刊《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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