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者或許也想念逝去的幽靈。〉

9789864892853

小說初段,作者精準地交代一句「她就像徽菌,不管他喜不喜歡,隨隨便便就瓦解了他的生活。」這是對其中一個角色的描述,同時似是整部作品的主張,每個人懷著內心秘密,在某個瞬間交匯,隨即錯綜蔓延,力量足以消滅本身的存在體,又或,留下一道暗黑念想,直至老去。

《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維持在詭異的氣氛下發展。章節中不斷轉換敍事者,讀者起初或會疑惑,並且不清楚自己正與書中人物,一同邁向死亡之路。第一位敍事者,是神秘的「自殺嚮導」,他四處尋找在生命中表面上無甚方向、其實無所畏懼的人,直至對方成為他的委託人。他似是旁觀者,實際上卻掌握著主軸聲音,擅於揣摩人性和情緒起伏,抓緊他們,好使他們選定其中一種最適合的、徹底破壞自己的方式 — — 終結生命。他紀綠,深思,凝視,把材料轉化成一部深不可測的小說作品。

一個如斯敏感、但在當代社會中不該避免的議題,作者金英夏是如何處理。小說裡先有兄弟倆,從事攝影的C和 開計程車為生的K,他們糾纏著同一位女子。女子獨特的魅力在於,那種似是而非的回應方式。之於任何人,謊話產生張力,讓人摸不透卻又無法逃開。而她喜歡吃棒棒糖,無時無刻不能缺少,顯然象徵了人性多種慾望,更重要是純真的投射,像個永遠在學習,在觀察的學生,一如她看透與她親密的兄弟,直言兩人表面不同,骨子裡都是沒有能力殺人,也沒有能力愛人。而她自己,被自殺嚮導命名她為朱迪絲,克林姆筆下的、以激烈方式回應情感的女人。她為自己選擇了最極端的走向。朱迪絲死了,至於原因,旁人無從得知。可在故事裡的蛛絲馬跡,我們知道,她最漫不經心說出來的話,源自她最真實、最初始的、最樸素的生命體驗。只是彷彿唯有亂編謊言,她才能免於質疑、不被旁人信任的心碎。又譬如C遇見從事行為藝術的、對他若即若離的柳美美。她嚮往活生生的美,無法接受自己參與被錄製,在其他媒介再現。自殺嚮導似乎一個缺口:在逃亡的過程,美美聞到死亡的味道。

原著韓文版,書成於 1995年,當時首都被叫作漢城,而香港尚未回歸。小說裡有一段,作為香港人,於我而言,至為深刻。嚮導在美術館偶遇一個行旅中的香港女子,她首次出門,說道「在香港想要擺脫香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開始同行,她交換了自己怪誕陸離的往事。嚮導暗忖:「很難想像某個人守著一個城市過一輩子,二十年沒有離開漢城。我仔細觀察這個女人。她來自既是英國又是中國,即是城市又是國家的香港。她說她在喧囂的香港生活了二十年。」冷冽、無助與不安至今無減。小說懸念為始,孤獨感為終。至於這位香港女子最後有沒有回到家,即使是小說家本身,也許都不知曉。

(原刊《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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