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那麼多年,整整合合,這裡確實一團糟,所以我建立了另一處繼續寫筆記。
此處還留著,如果大家還久不久想給我留幾句話。
就是這樣了。祝大家新的一年都過得好好。
L:
之前朋友給我一大堆便利貼,猜想是業務相關得到的樣本或贈品。我老派,事無大小,都寫在實體筆記本裡。至於便利貼,則從來少用。
工作上有一冊筆記本,每天寫下要完成的差事,多半時間放在辦公案頭;私人的,也有一冊,記一記預購了的電影和音樂會場次,工餘課程時間表等等,永遠隨身。多年來堅持分開使用,因為努力維持屬於自己的世界,不受干擾。而手機記事,就不提了,確實沒用過。私人筆記本,是某大紙品品牌的德國版本。若干年前出差,走進書店,適逢年底,正在做各式各樣的新年商品推銷,我貪玩買了,沒想到成了習慣。這兩年沒出門,就用郵購,輾輾轉轉寄到家裡去。說實在,筆記本裡標示歐洲節慶,於我無用,回來還得加點工,自行圈起香港假期,方便規劃。可是呢習慣就是習慣。這樣而已。
最近私人時間比較充裕,主要是年底清假,是一年下來辛勤的成果啊,得好好享用。除了實際地讓身體休息,過幾天不匆忙的日子,還常發呆。發呆也是休息的一種方式,不是嗎。數月前搬了家,書桌前面有一幅乾淨的牆。想起朋友那些便利貼,百無聊賴地寫點東西,貼在上面。也不過是散碎的日常,譬如帶點庸俗的人生勉勵,正在學習的外國語語法整理,雜物採買提醒,之類。但忽然,居家多了些生氣,因為覺得生活在流動。
對了,L,沿用多年的黑色筆記本,今年我換了黃色。
祝你新的一年,過得非常好。
M.Y.
2022.01.02
L:
今天一直在外,午後覺得胃痛。昨夜睡很差,接近凌晨三點仍然毫無倦意,用手機放了點音樂,半夢半醒,如常約莫六點起來,沒有懶床。
最近重新失眠,心好像有幾塊大石,估計未來日子將要緊緊跟隨著我。我老是希望好運降臨,如我活得夠認真,那好運就會降臨。
剛才回到家裡,非常疲累,坐在地板上空想一輪。因為房子不是我的,我連沙發都沒買,不想再搬家時徒添更多身外物。回家就坐地板,對我來說,這倒是舒適。現在進門,不馬上開冷氣也不要緊。L,秋天到了。
2021.10.15
M.Y.
早前因為工作,需要到酒店外宿,於凌晨當一切靜止下來,那一夜我忽然有點明白大家為何熱衷於 staycation。把尋常生活暫時截斷,窗外是全然不同的景觀,附近是帶點陌生的橫街小巷,盡情拋開日常瑣事,將旅行的概念,完整地帶到自己原本熟悉的城市。
我同時想到金英夏的《懂也沒用的神祕旅行》,此散文集大抵是我們對旅行的進一步思考。就譬如說酒店房間。書的原書名為「旅行的理由」,小說家寫「家(應該)是休息的空間,但也是傷口的櫥窗」,全因歲月誠實,會狠狠地累積一切。即使一般如打掃等俗務,在酒店裡根本可以置之不顧,金英夏形容為,把前人在這裡留下的痕跡徹底抹去,恍如替入住者重新設定人生。《懂》顯然並非一本吃喝玩樂的遊記,其中一些章節,更似是金英夏本人的青春紀錄,生於 1968年的他,提到許多現已廢除的親身經驗。例如海外旅行自由化之前的單次護照措施,在韓國民主化進程的時間跨度裡,矢志以寫作為終身職業的金英夏,如何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出門,看到其他地方的真實面,反觀自身與自己國家命運的移動與改變。
作者有每年去一趟旅行的習慣,後來因為受邀成為旅行節目的嘉賓,透過鏡頭,作者變相目睹「旅行中的自己」,頓時變成他者身分,認真檢視何謂旅行。金英夏屢有佳作,但一再表明,旅行不是為了獲得靈感,相反,因為對母語的糾結和相連,作為專職小說家,無法離開母語,在旅途中,可說是種抽離。是的,「抽離」和「逃離」是金英夏在書中不時提到的概念,通過旅行,擺脫「對於過去的後悔和對於未來的不安」。旅者無界,只專注當下,沉重生活的憂慮,暫且放下。
對出門者而言,最弔詭之處,旅行作為「逃離」的方法之一,卻因離開太久,暫時旅居或行走中的日子彷彿又變得「日常」,在「離開」與「回來」之間不斷游移。這兩年世界處於停擺狀態,讀金英夏的《懂也沒用的神祕旅行》,儼如一個極好機會,思索旅行的意義,如金英夏所言,人類不會放棄旅行。讓我們期待再度出發。
(原刊《HK01 藝文格物》)
電影裡的精神科醫師,負責的是跟金智英對話;而整部小說,只有一個「我」,就是這位醫師。金智英的故事由他說出來。
我印象比較深刻的部分,在電影裡沒有選到。金智英其實還有一個妹妹。那個未及出生、就已消失了的妹妹。韓國在八十年代推行節育政策,金智英當時家裡已有兩個女兒,其母得知自己再懷女孩,基於長輩對男孫的期望,所以獨自到醫院拿掉:「雖然這一切都不是母親的選擇,卻得由母親全權負責。」那份傷痛,絕不會比放棄自己當老師的夢想、出來打工供養兄長來得輕。
金智英的丈夫鄭代賢,在電影裡已經比較善解人意;文字世界裡的金智英,在重男輕女的社會內,直至最後,都很絕望。
L:
死在自己喜歡的地方的前提是,先得努力生活。
老同學說,我們這一代嘛,是鬥長命的。我們這一代,到底有什麼特質呢。據說比較愁善。可是,愁善有罪嗎,即使真的忍受不了,跑去死亦無罪可言。又或者,相對於上一代來說,比較捱不到苦。最近我開始明白,人生是有低潮的,低潮是,總有一些時間,你是無法前進,那就是所謂「瓶頸」了,每個人大同小異,譬如嚴重脫稿,因為寫不出來。又譬如,不外乎在工作上被欺負一下、留難一下。低潮時,也許程度會大一點;好像事事有一雙眼睛盯著你,讓你永遠無法完成你本來駕輕就熟的事兒。而我啊,就把空間用來滋養自己。
L,鬥長命,或者非關歲月的長短,而是意志的強弱。L,如果,你跟我一樣,意志有點薄弱,也請你,好好滋養自己。
**********
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我會問去較親密的好朋友。問的方式,啥都不說,但請他或她先說聲「好」,他們多半都隨著我心意附和:好。
這樣聽到一聲好,我就去做了。而很大機會,他們最後都不知我做了什麼、想做什麼。L,絕大部分時候,你都不知道。
**********
時間它從沒跟我商量過,頭也不回,自顧自走了。
人一世物一世。第一次有人跟我講這話,是很多很多年前。薪水比現在還少。首回出遠門,經過入場費有點貴的博物館,同行的長輩問我去不去。我毫不猶豫點頭。我也不願他付錢。他說:「對啦,人一世物一世。」這話我記住了。
L ,多年以後才明白,「人一世物一世」之於我,是因爲我喜歡的東西,很少很少。一旦喜歡,就應該去做。因為我一輩子可以喜歡的事,就只這麼多。所以,做了,準沒錯的。
L:
機艙幾近沒有濕度。凌晨航班將要把我帶到我熟悉的城市。我向來是個,在飛行期間,也能入睡的、行旅或公幹的人。不見得睡得特別好,但總算可以小休一會。
可這次喉嚨乾涸得叫我格外難受。L,你大抵覺得不可思議,但在我們的城市,休長假彷彿是種罪,不會申請失敗,只是,周邊會聽到,或有心或無意的言語勒索和諷刺,一種「別人無法享有,而你,嘿,竟在指望」的玉石俱焚邏輯。好像那些休息日子,不是你應得的,不是你,每天早早起來擠車通勤、下班時太晚連外賣 app 都已暫停、辛勤打工換回來的。
算一算,實際上我也沒有多少年,能真正休完該享有的假期。本年不例外。這種罪我很少犯。只是一犯,罪名便在整個打工生涯牢牢掛上。
出發前,嚴重頭痛了好幾天,每次兩顆止痛藥的份量顯然不夠,心裡焦急地盤算著四個鐘頭的時間距離,可以服新一輪的藥。需要執拾辦公室物品,站在凌亂雜物面前,我痛得直接流下淚來。我說我真想自殺。不曉得從哪一天起,這裡再沒有我的事。有我無我,此後再沒關係。後來三番四次更改機票和酒店。乾脆拉長行程。因為有我無我,沒有關係。想起前輩前幾天跟我說的:有關係的,是你自己的人生,並非其他。他也許是對的。
L,於是我來這裡了。你說是好事。你說或許你也能去,可以一起訪些景點,可以一起隨便逛逛。清晨抵達,身體還不知累。白天去幾家書店,買點書。晚上終於疲倦了,隨便在酒店附近買個快餐,吃完,早早躺在床上。因為熟悉這個城市,不再害怕過於黑暗的房間,不再需要通宵開著電視。
L,唯一讓我不自在的是,不論清洗多少遍,手指還隱約留著,方才速食留下的、油膩的味道。
祝好。
M.Y.
2019.12.17/ 5:45 am
小說初段,作者精準地交代一句「她就像徽菌,不管他喜不喜歡,隨隨便便就瓦解了他的生活。」這是對其中一個角色的描述,同時似是整部作品的主張,每個人懷著內心秘密,在某個瞬間交匯,隨即錯綜蔓延,力量足以消滅本身的存在體,又或,留下一道暗黑念想,直至老去。
《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維持在詭異的氣氛下發展。章節中不斷轉換敍事者,讀者起初或會疑惑,並且不清楚自己正與書中人物,一同邁向死亡之路。第一位敍事者,是神秘的「自殺嚮導」,他四處尋找在生命中表面上無甚方向、其實無所畏懼的人,直至對方成為他的委託人。他似是旁觀者,實際上卻掌握著主軸聲音,擅於揣摩人性和情緒起伏,抓緊他們,好使他們選定其中一種最適合的、徹底破壞自己的方式 — — 終結生命。他紀綠,深思,凝視,把材料轉化成一部深不可測的小說作品。
一個如斯敏感、但在當代社會中不該避免的議題,作者金英夏是如何處理。小說裡先有兄弟倆,從事攝影的C和 開計程車為生的K,他們糾纏著同一位女子。女子獨特的魅力在於,那種似是而非的回應方式。之於任何人,謊話產生張力,讓人摸不透卻又無法逃開。而她喜歡吃棒棒糖,無時無刻不能缺少,顯然象徵了人性多種慾望,更重要是純真的投射,像個永遠在學習,在觀察的學生,一如她看透與她親密的兄弟,直言兩人表面不同,骨子裡都是沒有能力殺人,也沒有能力愛人。而她自己,被自殺嚮導命名她為朱迪絲,克林姆筆下的、以激烈方式回應情感的女人。她為自己選擇了最極端的走向。朱迪絲死了,至於原因,旁人無從得知。可在故事裡的蛛絲馬跡,我們知道,她最漫不經心說出來的話,源自她最真實、最初始的、最樸素的生命體驗。只是彷彿唯有亂編謊言,她才能免於質疑、不被旁人信任的心碎。又譬如C遇見從事行為藝術的、對他若即若離的柳美美。她嚮往活生生的美,無法接受自己參與被錄製,在其他媒介再現。自殺嚮導似乎一個缺口:在逃亡的過程,美美聞到死亡的味道。
原著韓文版,書成於 1995年,當時首都被叫作漢城,而香港尚未回歸。小說裡有一段,作為香港人,於我而言,至為深刻。嚮導在美術館偶遇一個行旅中的香港女子,她首次出門,說道「在香港想要擺脫香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開始同行,她交換了自己怪誕陸離的往事。嚮導暗忖:「很難想像某個人守著一個城市過一輩子,二十年沒有離開漢城。我仔細觀察這個女人。她來自既是英國又是中國,即是城市又是國家的香港。她說她在喧囂的香港生活了二十年。」冷冽、無助與不安至今無減。小說懸念為始,孤獨感為終。至於這位香港女子最後有沒有回到家,即使是小說家本身,也許都不知曉。
(原刊《號外》)
讀《陪你讀下去》(台灣網路與書出版),不期然聯想起早前立法會關於監獄中欠缺完備圖書館設施的討論。書裡頭筆下的人,同是期待時日過去、迎接自由的一群;同是被社會忽略、被歧視的一群。服刑期間,書之於囚友的重要,是精神寄託,亦可充實自己。然而更重要的是,被關在狹小而沉悶的空間裡,歲月彷彿比實際日子更漫長,而文字,是通往世界的唯一途徑。
《陪你讀下去》的書寫背景,正是在被邊緣化的環境下,閱讀作為媒介,如何挽回幾近被棄絕的生命,使當事人重新體會良善。那並非單單社會所定義、所接納的「好」與「壞」,而是由內心出發,再次探問何謂公義,何謂美,何謂自我接納。作者郭怡慧在美國土生土長,屬第二代台灣移民,她自覺平凡,與其他孩子無異。但父母作為第一代移民,一方面適應良好,同時,卻在亞洲人與美國人衝突的陰影下生活,無法平靜。這種不安,亦自然轉化為教導子女的重要訊息,灌輸給下一代。如此步步為營、小心謹慎的生活方式,加上天性內歛,一路走來,作者但求保持平穩無誤,只顧奮鬥向前,校內成績優異,順利入讀名牌大學。後來讓她得知前路的另一種可能,是透過讀書。
因為書本,她讀到不同的人自有際遇,無論是虛構還是真實,均有尚待了解的議題,散落在不同社區,包括資源分配、歷史遺留下來的權力鬥爭等。在本來是非分明的世界裡,她不禁提出許多疑問。譬如說,書本上常提到黑人與白人,那她自己呢?種族之對立,她應該如何自處。
面對不曾解決的命題,作者顯然深知自己並非唯一。累積了一股投入社會運動的決心,她毅然到密西西河三角洲教學,一個因民權運動及種族隔離措施而聞名的地區,期望為當地師資不足情況出力。而她被派往一所專收所謂「壞學生」的學校裡,預料之內的畫面相繼出現:學生向來活於傳統體制以外,不受關注;又對亞洲人毫無認識,常以無禮方式對待她。從另一角度觀之,這不就是群體裡的內心反射。這班青年,因各種原因而入讀這所早已被標籤的學校,故意反叛,拒絕相信 — — 事實上,社會從來不曾為這群學生負上責任。
作者與學生們,皆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國家內的「外來者」,「邊緣者」。即使在同一國土生活已久,但仍與當下格格不入。其中一位學生派屈克,更是眼前社會階級差距之下最典型的例子,他沉靜少話,有曠課問題,但同時在作者指導下,認真寫作,渴望表達自己。作者後來回應父母所期,回到哈佛進修,直至派屈克因殺人入獄,始恍然大悟,開始反思,為昔日學生她能做什麼。此後七個月,她放下一切,回到密西西比河三角洲,一如當初,陪伴派屈克讀書寫作,與他跨過許多難關。
《陪你讀下去》記下了師生之間動人的相處,也是一部回憶錄,作者藉此喚醒自己要走正義路上的熱誠。不要停止質疑社會上種種不公,不要放棄任何一個被摒棄在外的、無助的人,這是閱讀的理由與本質,亦為人文關懷的初心。
(原刊《號外》)
「我不記得了。」他說。
「真的嗎?」
又一個哈欠。這代表對話要結束了。
他一定記得。我告訴自己。他必定記得。
或許,他只是不想和我一起去回想。
但凡回憶,免不了偏差。彼此無法處於剛剛好、精準地記著一切往事的程度。我們會在遠去的片段中迷路 — — 又或許有時候,是潛意式不想安分處理,多多少少以虛構方式,撫慰自己被過去傷害過的心。之所以傳記和回憶錄,本質上是直面書寫,然而在記憶的宮殿裡,如何往還,怎樣行走,動機不同,自是如謎。
譬如德國作家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於他眼中,回憶是這樣的:「回憶就像一顆要剝皮的洋蔥。洋蔥皮層層疊疊,剝掉又重生;如果用切的,洋蔥會讓你流眼淚,只有剝掉它,洋蔥才會吐真言。」他於八十高齡出版回憶錄,此番說話,好像為自己的作品定調,亦是回首檢視自己人生的美好與失敗之決心。至於新晉作家Miranda Doyle(米蘭達‧道爾),則採用另一種與別不同、富挑戰性的寫作方式:謊言。她跟讀者保證「我真的、真的會說真話」,反倒似要給讀者充足的心理準備,接下來的回憶敍述,說不定假面比真實多,藉此自白,爬梳早已混亂交錯的記憶,極有可能發現無數的不真誠,嚇然擺在眼前,並重重擊碎你對生命的信任感。
《謊言回憶錄》(台灣木馬出版)裡頭收錄72 篇札記,貫穿了道爾想要訴說的家族史,不完滿的家庭生活,一家六口長年暗黑、失落、惶恐的情緒,以謊言作為主旋律反覆描寫,細說性格暴躁其後又不知所踪的父親、久久沒能消除隔膜的同父異母長兄、不擅長表達愛的母親,以及自身成長的迷惘與不安。在若即若離的關係裡,大抵每個人都在說謊。她試圖在社會學及科學等各個領域上,尋找謊言的脈絡,何以說謊,如何說謊。欺騙的區域位於前額葉皮質,而不是落在腦部較遠古時代就發展出來的常態性區域,並非完全沒有緣由,只因說謊需要用到的腦部力氣,足足是誠實的兩倍:「我們必須衡量需要隱瞞的事物,建立一套欺騙的版本來隱瞞那些事物,表現出足以令人信服的樣子,是後還要一輩子牢記那個謊言。」記憶有沒有錯誤?如果某人某事獨獨自己記著,在沒有其他佐證之下陳述,還可信嗎?記憶給儲存、改寫及遺忘,最終可能永遠在浮游的無重狀態下,於心坎裡流動,不時重組,然後再被憶述。
於作者而言,最傷感的時刻,並不在製造謊言或找尋家族真相。書中最明朗的章節是在後記裡,作者把手稿寄給哥哥,本以為他會有負面反應,而他卻極為平靜,並以其回憶,歸還一切。包括他孤單而無助的童年經歷,對成年人的恐懼。過去那些冷漠表現,在這個瞬間,即被轉化為愛。
(原刊《號外》
「最初,鳥兒會飛,是上帝創造了鳥。天使會飛,是上帝創造了天使。男人與女人有長長的腿與空無翅膀的背,上帝如此創造自有其用意。打飛行的主意就是和上帝過不去,勢必要歷經一段漫長的奮鬥,留下種種具啟發性的傳說。」 ── 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
相比起《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朱利安‧拔恩斯在《生命的測量》裡頭,更毫不保留地直視死亡。前者彷彿處於一個隱隱約約並帶著些微猶豫的過渡,後者顯然是無法迴避的思考過程。這大抵非出於偶然,而是到了人生某個時間點,作為以文字為畢生重心的人,自成必要。
關於已然失去的人和事,我們也許深深相信記憶,或依賴它,或眷戀著,我們甚或容許自己如此存活。但當昔日畫面似是而非地,從心底裡、自腦海中湧出,它蠱惑你的情緒,又或使你動搖。而我們已經無從證實,那些記憶是否真確無誤。
《生命的測量》寫於拔恩斯痛失老伴之後。彼此共處三十年,隨之是一個驟來且不容有足夠時間預備的死亡事實 --試問誰能有充裕時間預備死亡、預習死亡。錯以為擅於掌握生命時間步調,頓時變得神秘難測,又教當事人無能為力。由此我們開始明白,為何拔恩斯用了一定篇幅,先叙述幾個真實人物的事跡,同時在另一章創作了虛構的小說情節。那些人物活得燦爛,愛得熱烈,且皆對飛行狂熱,嚮往高處,在自由的空間裡,他們或許會覺得自己更接近上帝,更重要是,同時更接近奇幻感覺 ── 「愛」的其中一種特質。升空原理定可透過物理學去量度及詮解;之於人生和愛情,之於苦痛和叛逆,歷史事件往往成為當前最有力的隱喻。縱與橫高與深,在恒常的生命跨度裡,一旦往下沉,自然會跟某種悲傷遇合。「將兩個從未給合過的人結合在一起」,是拔恩斯反覆思索的命題。有時行得通,產生新東西,世界因而改變。可是當有一人被上天帶走,消失的不只是一個軀體,而是更多更多,比原先所理解的重量總和,超過百倍。
留下來的,是為傷慟。摔下來的感覺,到底有多痛。傷慟,或 Grief,他在原文中所用的字,足以改造時間,也會產生陷阱。她死了,然而她還在,以各種方式。譬如說,他無法停止持續跟愛妻對話,她亦獨特的方法回應。日常生活裡她從不缺席。直至全新的事物出現,兩人根本沒有共同經驗過,在世者嚇然發現,自己是「尚未跨越傷慟回歸線的人」。即使歲月自有其功勞,時間一久,你順利過關,回到平平實實(On the Level)的地面,也只能重拾不復往昔的開朗,不往上升,不往下沉。
這不是一部療傷之書,這是一部檢視傷慟的書。拔恩斯的朋友曾寫信給他說:「大自然精準無比,失去的有多寶貴,心就有多痛,所以應該也可以說人在享受痛苦吧。」一個人飛得有多高,可被測量,然而生命不,悲傷也不。
(原刊《號外》)
「從前有個女孩,我愛她愛得要命,她卻不愛我。我姊結婚兩個星期後,我去耶路撒冷探望,竟要她禱告時幫我祈求能和那女孩在一起,可見當時我有多著急多絕望。我姊沉默片刻,說她不能這樣,因為要是祈禱應驗,我真的和那女孩在一起,可是過著地獄般的生活,那她會很難過。『我要祈求上帝,讓你遇見能讓你幸福快樂的人。』」── 〈悼吾姊〉
如何形容艾加・凱磊(Etgar Keret)呢我問。國外出版社朋友知道我有追讀其小說,告訴我曾因工作遇見他,覺得他友善、有趣,而且真誠非常。在我看來,這位以色列作家,在文字裡還有一種足以讓你佩服的狠勁,從不拖泥帶水,每寫一句話,最初猶如拿起一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石磚,當你的好奇心被抓住了,引領著你前行,便頓時發現,故事之路已然築起,喔,段落就在那裡完結了,敲下一口釘 ── 倘若意猶未盡的話,請拐個彎,翻到下一頁去好了。
凱磊向來擅寫短篇,據他形容,即使腦海裡早已構思好完整的長篇框架,下筆的爆發力,老是使他以短文作結。如小劇場般的設置,演員在暗黑的平台游動,觀眾以極近距離的前方坐視窺探。我常羡慕在短篇功力上拿揑精準的作家譬如凱磊,寫得利落,寫得透切,寫得毫不忌諱。如不是換來對號入座者一巴掌,便肯定能吸引來自各方各界的讚美和榮譽。屢獲殊榮的凱磊固然如此。生活向來不會輕鬆,正因為往往這樣,讀者如我們,常因為他一句笑話、某個異想天開的場景,反倒偶爾讀得隱隱心痛。然而,相比起要你覺得苦,作者似是更期望我們透過無數的小故事,能夠直視生命、及其軟弱、其真實面。
在創作了許多小說作品之後,凱磊首回以散文形式,交出一部他口中所言的、絕非虛構的生活文字紀錄。《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台灣寂寞出版)由多篇文章集合而成,描述從兒子出生到父親離世的片段,七年的時間跨度,體驗人的生死無常; 由如至終,彷彿有一度美麗而溫柔的連線,互相交接,互相延續。
凱磊的猶太人背景,作為大屠殺倖存者的孩子,目前身處在心驚膽跳、毫不安寧的土地下,一切關於民族歷史、政治角力與糾纏,旁觀者看起來,他理應比許多人更有資格抱怨和觸發衝突。凱磊顯然走了不一樣的路,他公開反戰,不以仇恨為伍,與部分姿態崇高的以色列作家有別。這些選擇,無疑讓他背負更大的生活重擔。然而重擔亦為責任,亦為反思。我們明白,所謂「美好」,並非淺薄的、單憑掛在口邊、有的沒的小確幸而輕易構成;真正的「美好」,是具有穿透世情的無形力量,即使間或滲雜巨大的苦痛,彼此扛得起,並真切地說:這就是屬於我們的故事。
(原刊《號外》)
在台北國際書展,張康明帶同其暢銷近著,在講台上細細道來創作成書過程和因由。才剛四十出頭的韓國作家,溫和且誠懇地告訴讀者,相比起現在的年輕人,自己運氣很好,曾經歷過「只要努力,便有成果」的踏實體驗;可是目前的韓國已非如此,面臨生活上種種挫折,硬要求他們積極向上,努力過日子,只換來更大的無力感。
張康明口中那種挫敗感,你我顯然不會陌生。只要生活在高度抑壓的城市,韓國如是,台灣如是,香港亦如是。作者出身自媒體,本對社會議題極其敏感,讀《因為討厭韓國》必容易產生共鳴。小說主角季娜,其性格、其遭遇,便是不折不扣的、存活在繁華都市的年輕人:念書成績不過不失,是家中老二,頭尾兩姐妹有一天沒一天的過日子,經濟重擔自然落在她身上;與自己個性大相逕庭的男生談戀愛,最後只有分手收場;每天辛苦出勤打工,為的是生活,遑論夢想。
後來季娜萌生了一個念頭:移民。選一個最容易取得居留權的地方 ── 澳洲 ── 作為目標。其母依依不捨,勸說 「我們的國家發展不是超快的嗎」,道破了不少國民的表面心態:比起二十年前,國家的生活質素明明改善不少,該更愛自己的土地。然而季娜最能代表另一階層的市民,他們很了解,貌似變好了的部分,卻遠遠無法抵償另一部分的墮落,每天營營役役,忍受著淺薄的價值判斷,例如是否出身名牌大學、畢業後在哪裡上班,職業薪水如何,設法在頂尖階層生活之類,為快速的城市發展付出極大代價。
季娜偶爾會像旁觀者一樣,觀察與她一起成長的同伴:嘀咕類似的家事,抱怨差不多的辦公室政治權鬥。季娜深知「相信再過幾年,她們依然會講出相同的故事」。而季娜心裡明白,堅決實踐,是需要多大的毅力。人在澳洲,也不是沒有困難,如窮光蛋的她只能住簡陋的分租房,打各式各樣薪水低微的工作維生,個別事件甚或比在韓國來得心驚膽跳。當然,亦有動搖的瞬間,但她仍然堅持留在彼邦,她甚至很清楚自己在澳洲,一輩子都是「外國人」。
就算在待在自己的國家,又何嘗不是。季娜如是想。這種 out of place 的強烈感覺,不正正就是張康明全書想要處理的最大命題,也是希望透過寫書,挽回年輕人的自尊。
「幸福」(행복)一詞常常出現在小說裡。小說起題直白,「因為討厭韓國」,作者本來就有被愛國人士攻擊的預備,而書本卻遠比想像中受歡迎。或許因為彼此明瞭,我們不是等待幸福,而是等待一份尋找幸福的勇氣。於季娜亦然。從「因為討厭韓國」開始,小說後段,她的心態亦大大轉變,之前給自己的那個理由,彷彿已不重要,此刻她只想快樂。因為想快樂,所以繼續前進。借季娜之口說的:「人即便一無所有,也能變得快樂;可是,一旦對未來產生恐懼,根本不可能快樂。」
(原刊《號外》)
L:
朋友留在首爾,我自行離開,重回釜山。
期間收到一些工作訊息,大概是難纏的對外機構表達了不滿。在人來人往的首爾站候車,我找了樓梯一角,坐下,拿出電腦,心裡焦急又生氣,拼命做些所謂補救工作。按時登上火車,繼續趕緊處理。從日落到天黑,下車時剛剛好。
L,我能夠再做好一點嗎。可以的。永遠都是可以的。正如你老是說,當然啊。但我也開始反問自己,如果,偶爾接受一個,會做得比較不好的自己,可以嗎。如果那樣的自己,偶一為之出現,都可以嗎。L,我肯定你也會說,當然啊,當然可以。
離開月台,步向火車大堂,旅客和本地人聚在偌大的落地玻璃,大家都在看超級月光。而我眼裡,只有釜山最尋常的夜景,那些樓房,那道大橋。這條走道,我都來來回回多少次,卻頭一回覺得,如此看出去,美極了。美得讓我想哭。真是想哭。
於是,L,頃刻間我釋懷了。我安心了。一如,我這樣寫信給你,我便安心了。
M.Y.
2019.03.27
…… 黏附蟲輕巧而順從地掉到了門外。
「對不起。」
琥珀對著黏附蟲消失的空中一點說道。
「要是留在這裡,無論等到哪年哪月,都去不了遠方。即使黏在我們身上也沒用。」
小川洋子常常寫得奇幻而神秘,小說起始,你或不經意步至故事隧道入口,剎那間即被牢牢懾住,緩緩進入暗黑境地。直至你發現一道暖意在前頭,那可能是光,或,讓你重生之處。
《琥珀眨眼的瞬間》(麥田出版)筆鋒依然詭異,時而陰冷,也時而流露出對世界仍有期待的純真。書中三姊弟,長年在封鎖的環境中,「媽媽的禁律」重覆出現,有許多界線,但凡稍為踏過,耳邊隨即響起讓他們緊張心寒的忠告。小孩們全以礦物命名,仿如天地間眾多無痕無踪、肉眼難以看見、卻又切切實實存在的元素。母親戒命,首要是不能提到自己原有本名,否則臉頰內側便會長出荊棘,給刺得血肉模糊;也不要離開別墅圍牆,免得被魔犬攻擊。他們仨搬進該地方時,分別是五歲至十一歲,先在自然圖鑑書籍找尋新名號:蛋白石、琥珀、瑪瑙,此後數年,隨媽媽生活在老別墅中 - 是他們早已有家室的父親,給母親作為分手費的補償。
母親如常到外面打工,以低調尋常姿態示人,但內心永遠有一道無法治癒的傷口。在這種情緒對立之間,孩子們全然不知自己被母親監禁, 絕對相信一旦逃離,便遇邪惡之事。多半時間,他們天真地玩著自創遊戲,不張揚,不指望其他人合群。唯獨年紀排中間的琥珀,顯然是小說的重要視角,琥珀是他的名字,也是其中一隻眼睛出現狀況的精準比喻。左眼視線愈發衰退,目視的景物斑駁又微弱,而他卻看到 「朦朧、柔軟又溫柔的東西」,也是不在當下故事情節內、早年已死去的妹妹,彷彿只要眨眨眼睛,便能夠穿透什麼,戳破什麼。小說裡描述了一個神秘而動人的畫面:房子裡都是圖鑑書。他在圖鑑書頁角落下筆勾勒,然後快速翻頁,原本獨立存在的插畫,經過連貫跳動,漸漸浮現出具體影像,那是一個重生的過程,一個出走的心底盼望。儼如妹妹能透過書頁 ── 多年後他所命名的「瞬間展覽會」 ── 再現了。
圖鑑在小說中,擔當了重要一環,是他們通往外面的唯一途徑;百科全書式的讀本,成為孩子們所認知的世界的具體象徵。自從被母親禁閉後,琥珀偶爾亦會有「前往遠方」的渴望,大門明明伸手可及,卻像遙遠難達的不知處。被救出數十年後,如同仍活在圍牆後面,於極有限的空間裡,擁抱僅有的自由,在框框裡做想做的事。孩子的爸爸是出版人,專經營圖鑑。作為人父什麼都沒有留下,除了後來誤闖別墅的雜貨小商人, 活在圖鑑之中,畫作留在每頁的角落,呈現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一種在隱秘氣氛中悄悄躍動的形式,默默守護童年憶記。
小說充滿了深刻的暗號,每件小物,本來多麼微不足道。但琥珀清楚知道,它們何其重要珍貴,他從沒忘記跟自己的每個約定,並且,記住很久很久。
(原刊《號外》)
這個書名,原是狄倫‧湯瑪斯的詩:「不要靜靜走入長夜,/縱然遲暮老人也該血脈賁張、怒吼;/忿怒吧,忿怒抗拒垂死的光。/雖然智者臨終時知道黑暗是必然,/就因他們說的話並未擦出雷電,他們/不會靜靜走入長夜。」字裡行間我們讀到激昂且振動人心的字,經過幾番迴旋,默默回到平靜之初。如此一來,似又隱隱窺見生死的跌盪軌跡。
坊間眾多書籍,把作家名人資料稍作整理,按題出版,這樣或嫌平面。而《不要靜靜走入長夜》(木馬文化)並不。作者凱蒂‧洛芙花了多年心血,仔細研究五位創作者燦爛的藝術成就,及其燈滅時刻。反覆細察其作品、日記、傳記,又或親訪他們身邊親友,整理出一本獨特的、與生命相關的書。他們以哪樣的心情,邁向死亡之路,接受生命之不可逆轉。
各自走入這個漫漫長夜,不同生活切面組織起來,偶見無力,但更多的,是強大無畏。
幾位藝術家,亦曾以「死亡」之題入文,以冷靜或孤絕的筆調描寫,在小說散文裡著墨,於札記裡留下。可並非每位都直接把自己生病經驗直白道出,取而代之,透過叩問反思,把生死放諸人生思考之內,體現於學問探究中。譬
如蘇珊‧桑塔格。她顯然是個設法讓自己活下來的堅定女子,她甚或堅信自己,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存活。作者描述桑塔格為「以創意手法玩弄真實」,也就是,藉著說出不同的謊言來維護自己建構的個人神話。而到了生命尾聲,其最大的謊言是:她正在康復,遠離疾病。而我們知道,桑塔格面對疾病的態度,是非常清晰的:她不要自怨自艾,不要情緒化,嘗試去了解疾病,決心以理智的、作為知識分子的立場,觀察身體上的苦痛,極力避免自己的心智只困在身體的實質折磨上。她甚至透過各種創作及書寫方式,去消解死亡這個不可挽回的現實。而這些,都與桑塔格強勢的、敢言的風格,絕對是一致的。
又譬如約翰‧厄普代克。其寫作才華早早展現於各大雜誌的撰文發表,以及大膽露骨的小說創作裡。七十多歲時,確診罹患第四期肺癌。他的晚期,倒也寫了不少受到讚賞的好作品。當然要面對身心無法正常創作的疲累,亦不禁暗問 :自己是否離死亡的日子不遠了,而同時,他亦跟自己和解,試圖說服自己接受日子愈來愈少的事實。書寫工具是順手拈來的碎紙,字體歪斜而不規則。俗世中我們無法得到永生,而創作者以他們擅長的本領 — — 鑽研學問或寫作 — — 作為肉身毁滅的另一種轉化。
而之所以作者有這樣或那樣的好奇和毅力,無非因為自身經歷:她有過一次貼近死亡的體驗,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動了手術,這個經歷銘刻在她的心坎裡。此後她開始寫作,保留筆記本,盡量寫下生命裡大大小小事:「我無法忍受自己錯失或遺忘任何一件事、不將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情化為我可以掌握實質形式。」作者本身,也許最後能獲得自我求贖;而我們,就在書裡頭,儼如聽到偉大藝術家的輕輕呼喚,憑藉留給世人的作品,穿透死亡。
(原刊《號外》)
「要是我知道那是我們終此餘生的一次彩排,我就會說打起精神來,你們這兩個小子,或者幫幫我。或者帶走我,讓我代替她離開。拜託。」
讀 Max Porter 首部小說《悲傷長了翅膀》(Grief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台灣春天出版),字裡行間的自問自答、明明暗暗的斷句,間或感覺如詩,其實許多時候,更像一部深沉的電影劇本,喃喃自語的獨白聲音即使再微弱,無力無助的氛圍仍然強烈動人。
作者並無清楚交代故事裡妻子死亡的因由。男子驟然失去至愛伴侶,兩個小孩自此沒有母親的陪伴。他們皆有對親人的深刻憶記,以篇章跳躍的自述方式,重組這個「她」的一切,日復一日地拼湊著過去,好像已然消失的人尚在世上,「再一次」、 「我懇求所有的事情都重新再來一次」類似的懇切之句,一直在小說裡出現,似是無法磨滅的思念的流露。在這顯然不會輕鬆的過程中,同時有一把聲音 — — 烏鴉, 總是現身於他們當中,偶爾是成熟溫柔的安慰,又或坦率表達,如同小孩般直白。
烏鴉是誰。 一個沒有實在形體的外來者,為何會在這個忽然喪失快樂的家庭中,擔當了相當份量的敘述人角色。男主角某年慶生,妻子送他一隻塑膠烏鴉,他記起兒時父母親的哄話,謂小孩身上有翅膀,使他覺得當刻擁抱的,可能是愛妻,也有可能是那隻塑膠烏鴉。其後烏鴉的到來,儼如輕輕拉著父子們的手,與他們一起體會人間的死亡、離別,以及習慣某種遙遠的想念。男子是 Ted Hughes的研究者,小說裡多次引用及詮釋其詩,使人容易聯想到詩人在妻子 Sylvia Plath 自殺後,以「Crow」為題寫了一系列作品。即使《悲》書並不直接由它誘發而生,但烏鴉的隱喻,也許不無關係。
因為牽掛而萌生的荒誕想像,在書中發展成另些篇章穿插其中,猶如魔鬼化身成他們熟悉的人,不斷試探及挑戰,嘗試闖進他們的俗世環境,還有那個充滿傷口、久久不癒的內心。男子真的只祈求一個直截了當、復元重生的過程嗎,也許不。大抵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悲傷是怎樣一回事。父子三人,常有截然不同的影像從腦海裡湧出,畫面可能是遙想過去的真實生活碎片,或自己頓變成一個殘酷無情的傢伙,或動物鳥獸互想廝殺的大自然原始生態。更酸更痛的,該是本來已遠的靈魂回歸,讓他們再次經歷失去親人之哀。但以上種種,到最終,還是在回應他們關於死亡的疑問,他們的摯愛,何以離別得如此快速、靜默。留下來的,只有永遠觸摸不到的、僅餘的生命迴聲。
作者在訪談中提到,故事跟自己的經歷有關,他那位過世已久的父親。書中有一句讓人深刻的點題之話,彷彿已徹底貫穿整部作品:「哀慟是長期的事情」。是的,我們注定與不同的、或深或淺的悲傷同在,無論你用哪一種步伐活下去,終此一生都在。
(原刊《號外》)
2014 年 4 月 16 日,為韓國人而言,實在悲痛得無法言喻。載有四百多人的客輪「世越號」,由仁川港往濟洲島期間沉船,三百多人遇難。船上大部分乘客是參加畢業旅行的學生。那些活潑可愛的靈魂,在毫無預兆之下,凝固在某個瞬間,葬送於暗黑深海。
「您也了解,四月十六日後的每一天都如同地獄一般。當日從船上逃出來的一百七十二名生還者就是全部了,電視畫面右上角標示的生還者人數,永遠都沒有再改變過。」韓國作家金琸桓選擇了如斯沉重的事件,寫成《謊言》(台灣時報出版),每個章節,讀來不無心酸,更加是憤怒不已。書中一切,從一封請願信開始。當時抵達事發地點孟骨水道參與搜索行動的,包括官方海軍海警,以及自發的民間潛水員。後者其中一員,正是書中主要視角羅梗水。其後,因有同僚意外身亡,團隊前輩老大被扣上最大責任,控以「業務過失致死」之罪。
何罪之有?羅梗水忿然揮筆書寫請願信予法官,不斷痛心叩問。世越號沉沒當天,真假新聞報道交錯湧現,先有虛報五百名潛水員空群出動,而實際上青瓦台根本沒有即時採取應變措施。其後涉及的,還有政府救援不力、干預傳媒發布,更有一堆關於前總統的神怪謠傳。而這一告,頓時成了奮不顧身、出生入死的民間潛水員最大的傷害。
孟骨水道,水流和形勢都比任何地方激烈險峻。本來反覆猶豫著「為什麼要去」的羅梗水,到底仍是潛入海裡,但,遺憾的並非「營救」,而是「搜索」。在能見度愈來愈低的海底,手指是眼睛,觸碰,辨認,百般艱難地來回游進狹窄的船艙,把往生者緊緊抱住,盡量讓他們毫髮無損的,重回踏實的土地。船身傾側,物品四處流動,打到羅梗水的身體。是孩子們的行李遺物。如果這一程沒能帶上屍體,就要把這些都領回去,作為最有力的證物。
政府機關為什麼放棄營救?為什麼不營救?沉船後謠言迅速流傳,為公義作抗爭的人被攻擊,因水壓而導致身體嚴重受損的潛水員被抹黑。拯救者和反抗者皆無能為力,生還者自責沒能在逃難時多帶一個同伴離開,其父母畢生愧疚,甚或無法面對痛失兒女的家長。在小說裡,統統成了最荒謬的反諷,終究欠缺的,是一個可以稍為撫平傷口的道歉。
想像遇難者原本的模樣。羅梗水每找到一名學生,就開始自問自答,他們的個性是怎樣。好朋友是誰。唯有如此,始能減輕身心痛苦,並承受著軀體極大傷患,一次又一次重返艙內,送他們上岸。在搜索過程中,與逝者談話,有些是他奮力抓住,有些,是緩緩出現於他眼前,彷彿往生者一直在等待著,期盼有這樣的一個人,帶他們離開冷冰可怖的深海。
孩子們,我們回家。羅梗水在海裡游動,默默地對永遠年輕的學生說。
(原刊《號外》)
讀《納粹的孩子》(商周出版),無可避免地想到漢娜‧鄂蘭的《平凡的邪惡》。德國戰敗,納粹戰犯審判在耶路撒冷法庭進行。前高官阿道夫‧艾希曼在猶太人大屠殺計劃中,是「最終解決方案」的主要執行者。鄂蘭身處現場,後來提出備受爭議的論點:這種服從上級命令、拼勁的心態,根本缺乏質疑精神,不知善惡。邪惡行為不只來自奸險的人,更可怕的是,它能如此平庸地展現於任何人身上。我也同時想起猶太作家、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倖存者 Elie Wiesel,在書中描述親見屍體焚化爐的一幕:「即使我注定活得跟上帝一樣蒼老,我永遠也忘不了。」足以想像的恐怖,以及悲慟。
二戰結束超過七十年,關於德國和猶太的多重討論從不間斷;被視為希特勒的納粹宣言《我的奮鬥》,著作版權年前到期,歐洲重新附註出版,買書者眾,引起廣泛關注。綜觀以上,《納》作者譚雅‧克接斯尼安斯基整理出來的資料,可算是其中一塊立體的歷史切片。書中紀錄了幾個納粹後代的遭遇,他們的父親,當中不乏希特勒心腹,在政治組織裡擔當舉足輕重的角色,甚至是整場大屠殺中的關鍵人物。希特勒政權瓦解,紐倫堡審判開始,最終各有結果。留下來的孩子,有些不能原諒家人,有些想追尋真相 — — 更多的是,無法接受自己一直崇拜敬仰的、在家中與自己相當親近的父親,於外頭原來是惡名昭彰的殺人者。
這種想法與心情,固然不難理解。背著幾近「原罪」的身分,一路走來,顯然不容易也相當崎嶇。戰後家眷不免被追捕盤問,甚至有生命威脅,亦同時被放棄,因他們對同盟國毫無用處。否定美好過去,需要極大勇氣,承認與接受真相亦然。之所以他們當中,後有選擇皈依不同的宗教,如同以新生命渡過餘生;有更改姓氏,避過日常生活種種歧視與不便;或徹底棄絕過去,即使隔代,都毅然選擇結紮,決心不留血脈,只因不想延續家族,有機會出現另一個惡魔。部分保留原姓的孩子,堅信父親是無辜,長大後仍試圖以書寫,以搜證,反駁昔日判決及社會輿論。歌頌父親,自幼與納粹密不可分,早有意識形態植根,隱隱影響,有些小孩,甚至得到希特勒本人喜愛。可凡此種種,卻成為他們畢生的負擔,偏激一點的,乾脆拒絕接收其他資訊,即使長大,變老,仍繼續緬懷昔日第三帝國的情景,與極右組織保持聯繫。大家擔憂的、怕再度燃起的黑暗慾望,對他們而言,是溫暖的光。
述說這群孩子的遭遇,大抵並非為任何政治罪行辯護。歷史已然沒法抺去,在捍衛早被處決的父親時,有後代甚至明顯扭曲真相,以不合邏輯的方式,重新解讀大屠殺事件。這當然令人傷感,或憤怒。但,我還是願意相信,他們與父親之間的、共同的溫暖記憶,同樣不會消失 — — 此人是世人唾罵的大魔頭,同時也是最疼愛自己的爸爸。而這,只有他們才懂得,才明白。
(原刊《號外》)
頭一回看瑞蒙・卡佛( Raymond Carver)的感覺:漫不經心地告訴你故事,一個接一個,猶如事不關己。當雙眼隨同文字轉到細微末節,卻又往往說進你的心坎裡。
如同他自我調侃,作品常被人形容為「很素,很淡」,可一旦到了某種時機,即能觸及你的痛處,你的致命點。人物是熟悉的,故事是貼身的,它可以是平靜如水,也可以是真實且荒謬的。說到底,畢竟是尋常時日,揉合百般悲喜與無奈。故事人物一直在腦海裡擺盪,你甚或想要放棄繼續閱讀它,責怪作者的直白與誠實 ── 當然,那只會推動你去找讀他另一本書。
而這,或許就是卡佛對自己的期許:簡潔,俐落,有強度。讀卡佛的《叫我自己親愛的》(寶瓶文化),不期然想起村上春樹的《身為職業小說家》(時報出版)。村上提到「排除多餘的修飾」、以「活動自如的文體書寫」作為創作目標。兩人寫作習慣固然有差異,一擅寫短篇和詩,一以長篇為主;但就此角度而言,又自有微妙的共通點和暗暗的聯繫。卡佛本是村上非常敬愛的作者,兩人相識,村上作為卡佛作品在日本的推手,花十七年完成翻譯其所有作品。他認為卡佛不論目視什麼,「首先會先走到最下面去,親自憑雙手確認貼地的確實性,從那裡逐漸把視線往上移」(《村上春樹雜文集》,時報出版),說得精準。卡佛寫尋常的城市人故事,超越了平白直敍,彷彿能沿著各生活邊緣,勾勒出另一種溫度和生命輪廓。
卡佛繼承了父親之名,同喚作瑞蒙,亦不幸染上一樣的酗酒惡習,直至遇上第二段婚姻才展開新生命。整體來說,日子不見得十分舒適。他取短篇而捨長篇,《叫》裡多番提到,對於長篇小說有著無法擺脫的局限:無法集中,欠耐性。早婚,為人夫為人父,心思花都在照顧孩子,打工維生。匆忙回家,必須寫馬上就能完成的文章,不可延後,避免失去興趣。即使其後卡佛的生活狀況改善,習慣使然,他到㡳沒投進長篇的世界裡。「也就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我不斷學習成為一個作家的竅門,學習如何在生活中沒有任何事是可捉摸的時候,能夠做到宛如河的水流般敏銳。」生活確是實際的學問,儼如亦決定了卡佛的寫作格局。但他如此明言,大抵證明,短篇和詩為卡佛而言,仍是相當精彩的、他樂於駕馭的創作場域。面對自身實況,驟眼看來是抱怨,而其實不。所謂限制,同時也賦予他創作的念頭。
卡佛早逝,年僅五十。《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寶瓶文化)裡收錄了美國作家、亦是卡佛遺孀 Tess Gallagher 的文章,紀錄了自己替丈夫整理遺作的過程,也把其生平與作品串連,尋找作者文字與生活之間的痕跡:「他真的勇敢,在下筆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哪個方向走。他知道的是故事有自己的張力,或者他所謂的有一種『停不下來的狀態』。」如老是以為生命無法逆轉,卡佛便告訴我們,當你走到某處,自會懂得收放。就好像作品寫好了,稍息,繼續生活,而下一個故事亦愉悅地等待,好好迎接你,交託於你,化成文字。
(原刊《號外》)
曾經看過一段訪談,大致是,伊麗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說作為寫小說的人,需要常常睜開眼睛,張開耳朵,如此,別人自然會告訴你各樣事情。讀《生活是頭安靜的獸》(寶瓶文化),更覺是真的。小說家把觀察到的,細聽到的,感受到的,都傾盡於故事裡:似遠還近的親密,抑或若即若離的隔閡,若你以單一旋律和情感閱之待之,必然無效 ── 累積成形,小說隨之變成一隻不可抵擋的獸,時而俯伏,時而兇猛。
《生活是頭安靜的獸》由十三個短篇小說而成,故事發生在一個平淡謐靜的小鎮,作者筆下,一年四季,從幽微晨光的暖,到寂靜黑夜的冷,皆如此優美和樸素,景色澄明。在看似安穩無浪的背景下,出現於各短篇的人物,顯得格外詭異難測。貫穿整部作品的核心角色,一是藥劑師亨利,他在小鎮的藥房工作,大半輩子規規矩矩過生活,直至多年以後,遇到讓他出軌的女子。二是老伴退休教師奧麗芙,她舉動充滿矛盾,有時認為世上於她何相干,有時卻對微小之事激動無比,偶而深沉,偶而暴烈。奧麗芙曾說,在藥房工作,就會知道鎮上每個人的秘密。所以必須學會守口如瓶。此話如同給十三個故事的伏筆,她就憑自己又冷酷又尖銳的目光,穿透一切。
夫婦兩人,不論從性格、相處、生活著眼點,總處於迥異甚或對立的狀態。童年時的亨利,曾目睹母親精神崩潰,就算驅使他後來總要保持對別人和善親厚,盡量穩住生活步調,這種恐懼一直暗暗藏於心裡;又如奧麗芙似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而她想要迴避,抑壓著慾望。其餘人物,或多或少,皆背負住遠去的個人記憶和家族歷史,繼續活著。
《鋼琴演奏者》裡有一段很準確的描述:「無論如何,別人怎麼看,左右不了你自己內心的感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等待,等待那種感覺終因其他感覺的出現而消失;又或者,它不消失,但被擠壓成了某種很小的東西,像段金屬絲般掛在你的意識深處。」短篇中的安琪拉,是個初老女子,晚上在餐廳酒吧彈琴,青春不再,保存僅餘的優雅姿勢演出,別人對她所知甚少。而她有她的私密。譬如說,演奏開始時會怯場,烈酒是唯一可依靠的東西。一旦艱難地開始了,她就不間歇地彈奏三小時 - 或因害怕重新來過。樂曲和琴音之間,她憶記千絲萬縷的戀人往事,而迷失,而領悟。安琪拉或有一刻覺得明白得太晚。但若有天真能看透人間世事,永遠不會太遲。
你選擇冷眼旁觀,然而一切事情,其實早已植根於你心坎裡,隱隱躍動。亨利總不忍旁人落單,甚至在奧眼芙中,他丈夫「要每個人都成家,要每個人都快樂幸福」。亨利某回問起兒子的生活,患有抑鬱症的兒子馬上反感,反問他:「為什麼人就不能獨自活著?」讀到這話,我隨即看到的,就是各故事人物,那種難堪難言的孤寂 ── 也包括亨利自己的。
(原刊《號外》)
「我的信念是如果你是認真的作家,就應該將自己視為體驗的儀器。生活的一切流經這個儀器,經過提煉,注入於文學創作裡。」 - 梅‧薩藤(May Sarton)
由此至終,作家們不曾放棄過定義孤獨,探討其本質,甚或以此定調,作為生命旋律,以及創作主軸。從卡夫卡說「我必須大量的獨處,我的成就都是基於孤獨的努力」,到保羅‧奧斯特寫出「要進入另一個人的孤獨,是不可能的」之句,一旦進入「孤獨」這個無形場域,也許讓人焦慮,但同時,相當迷人。
我們不時探問,loneliness 和 solitude,到底分別在哪。詩人梅‧薩藤留給我們的啟示是,後者該使我們自身精神豐盈。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再讀詩人的經典之作《獨居日記》(台灣大塊文化),反差尤為強烈,亦更明白她心底裡所嚮往的孤獨,所謂何事。如今我們多為現實生活所困,既渴望置身平靜環境,又抗拒長時間孤身一人,矛盾之間,顯得更難堪無助。作者在 1970 年至 1971 年隱居了一段日子。她盡量持之以恒地寫作,即使間或有所起伏,心情變幻無常,但獨處本身,頗能誘發她更大的創作力量,可以是我們現在所讀到的日記,也有絕美詩句。期間薩藤有前往紐約的短暫行程,一個在她口中「不宜人居」的城市 ── 無法停止的噪音,使人激動不安的煩囂,如此落差,就算偶有落寞,她還是想回到寧謐的地方。而這段小插曲,彷彿讓她更加這個信靠寂靜之地。事實上,薩藤無不表現她對獨居的期待,甚至直白道出,朋友不是,戀人亦不是,唯有獨處,才屬她「真正」的生活。
由此觀之,獨處帶來喜悅;而喜悅,則來自探索內心,與房子、或其他平日多被忽略的事物,有專注對話、彼此了解的機會。薩藤文字之所以動人,值得反覆細嚼,於我而言,在於其誠實透澈。作者時有憂鬱之苦,也有身體病痛,情緒使她不穩,藥物也引起不適不安。但她卻不甘於無病呻吟,只依賴片面的、低迴深沉的暗黑元素作支柱,撐起創作。反倒,閱讀是撫慰,大自然是同伴。她以深思為依歸,花鳥叢林、四時景物變化為伍;與此同時,作者盡其大半輩子去處理另一個命題:女性與書寫。以日記為例,她多次提到維吉尼亞‧吳爾芙,對其際遇,顯然深有所感。一如她寫:「一個單身的中年女人,沒有親人,獨自住在這楝坐落於寂靜村莊的房子,只為自己負責,這件事本身就別有意義。」我們常說的「擁有自己的房間」,或許是個起點。在當時的社會氣氛和生存環境下,男性既得的便利,反過來是否能適用於女性身上;女性作家及其創作,如何得到重視和鼓勵。各種生活層次,一直是薩藤所在意的事。
日記,一種既親密又深入的方式。筆下記事,驟眼看來,好像瑣碎無用。可讀者如我,總是無比珍惜,包括薩藤心靈放鬆的一刻,也包括,她默默低頭,獨自哭泣的瞬間。
(原刊《號外》)
論及生死,命運之不可掌握,又或各種苦痛磨難,著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埃利‧維瑟爾( Elie Wiesel)固然並非首次著書細說。那段歲月,自己的猶太血統使之無可逃脫,在二次大戰期間被送入集中營,其後倖存,儘管身心皆疲,但同時沒有忘記初衷,一直以書寫、以演講、以訪問,從不間斷地講述歷史,訴說仍然歷歷在目的自身往事。憤怒和控訴或許是無可避免的情感出口,至關重要的是,世界勿重蹈覆轍,把更多無辜者推進同一個煉獄,才是他的真正目標。
至於《開放的心》,相比起以往的傷痕書寫,來得更深入,甚或更酸楚;字裡行間又同時隱隱流露出一份厚重的、有溫度的大愛。維瑟爾這回遇到的,是實實際際的身體毛病。2011 年,即維瑟爾後來形容為「永遠屬於被詛咒的一年」,某天,他確診患上心臟病。最初得知此事,倒沒有太大的不安感,進醫院接受檢查前,還偷偷進辦公室工作。得出的專業判斷,他無其他選擇,必須馬上醫理。首次血管手術完成,但並未完全治癒,「開心手術」,徹底根治,是唯一途徑。
一切起始於,自己的身體要被剖開。稍認識歐洲史和猶太史的,大抵對維瑟爾不會陌生。他在集中營經歷過最可怖的黑暗,而今這一關,他反覆叩問,嘗試理解:「我以為,死亡並不使我畏懼。我不是曾與死亡共存,甚至活在死亡之中嗎?」曾孤獨地在蔭谷繞了好幾遍,維瑟爾目睹過的生離死別,感受過的冷漠與被拒絕,想必比任何人多。
噩夢與陰影猶在,然而這些年來,維瑟爾同時累積了生命中兩樣最重要的元素:希望與愛。他向來堅定地認為,許多計劃正等著他完成,迎接更多挑戰;世上還有許多不公不義,那些被迫沉默的人,待他為之發聲;還有更重要的,他對家人之愛。因為身體發疼,他或安然地存活,也可能面臨無可逆轉的人生終結。這才讓維瑟爾深切體會到,他,與他共處數十載的妻子,畢生引以為豪的兒子,可愛的後代,也許就此離別。
顯然他有牽掛。這是極平常,也是極動人的感受。
手術前後,他在病床上,不斷憶起自己過去生病和受傷的經驗,包括一直無法測出病因的偏頭痛症,如他所言,「身體不想被理解」,箇中的不適與不協調,猶如藏著隱密的暗號,帶他通往生命之未可知處。維瑟爾又回到似遠還近的一幕:一家被送往集中營,彼此是前所未有的親近,卻又相當痛心和殘酷。
心之開放,這次,維瑟爾也是活過來了。他頓感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自小用心鑽研猶太法典的維瑟爾,也多次氣餒地認為自己是被上帝遺棄,懷疑他一輩子所信奉的道理。他曾言,倘若那個衪此刻就在眼前,他將會說啥,只三個字:「為什麼」。事實上,維瑟爾縱然有反抗,亦從不背棄。休養期間,孫子曾問「如果我愛你多些,你的痛苦會少一些嗎?」眼前的純真,瞬間,維瑟爾確實相信上帝存在了。可能非關宗教,但必定是,人間的善與美。它永遠都在,永遠不會消失 ── 只要你,好好相信。
(原刊《號外》)
「在移居作家看來,邊緣是他們的工作空間,這對於他們的存在來說比其他區域更加重要。他們不應該努力去加入主流或在一個民族的文化中心佔一席之地。……他們應該接受自己的邊緣性,正是這個邊緣性使他們區別於本土作家,成就自身獨特的抱負。」 — — 哈金《在他鄉寫作》
訪問的地點,在台北一家飯店,跟編輯人員先約好,正打算一同過去,而電話中的哈金,堅持親到飯店大堂迎接。沒多久,迎來一張比我想像中更要親切百倍的臉孔。我一路拘拘謹謹,不時察看本子上預先寫好的小筆記,眼前的作家,倒是回應得隨性和直白,喔,分明是在東北成長的人的爽快氣質。
兩年前的台北國際書展,哈金本來就要跟讀者碰面。那一回,剛遇美國大風雪,航班受影響,被迫失約。這次順利成行,在演講裏談小說也談詩。我離港前重讀他的經典作《等待》,一句「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鵝莊同妻子淑玉離婚」引人入勝的開場白,隨即進入文革時期 — — 一個軍醫,一個遠在家鄉生活的元配,以及靜靜守在身邊的紅顏知己,在當時實際離婚法律限制下,彼此關係拖拉十八年。
如此寫實的故事中,隱隱帶着一種細軟的溫柔在裏頭。在英語世界,這小說獲得許多榮譽,包括美國國家書卷獎和福克納獎。反觀新作《折騰到底》,背景更接近我們的年代,節奏強烈,人物無不愛恨鮮明,互相拉扯與糾結,步步進逼,同時又集諷刺與風趣於一身。
然而,這部英文取名叫 The Boat Rocker 的小說,原來開頭並不見得特別順利:「這本書早就已經寫完,二○○七年動筆,二○一○年完稿,最初根本沒有人要。」哈金透露,當時被拒絕的主要原因,是小說風格跟以前有很大差別,不禁讓出版社稍為猶豫:「他們覺得,這麼嚴肅的東西,為什麼會這麼寫法?」《折騰到底》延續《自由生活》有關華人在外漂泊的故事線,主角馮丹林是美國新移民,在該地媒體任新聞記者,也是評論健筆,某天展開了對自己前妻的調查。本來沒太大寫作成就的她,忽然交出一本聲稱要震動全球但水準一般、陳腔濫調的小說,中國政府部門和涉及其中的文化人,一直為其開路,彷彿小說不再是單純的寫作行為,背後正藏着更大更深不可測的秘密。馮丹林遭遇各種順逆景况,在邊緣掙扎求存,一心成為美國公民,非關他對美國之愛,而是害怕中國,認為一旦成為美國公民,即逃離中國的控制。故事同時觸及中國大陸的文化評論人、媒體和創作者千絲萬縷的關係,在現代網路世界中,文藝圈子與新聞界如何被操控。哈金陸續看到相關資料,又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不少故事,部分現實也許比小說更誇張,觸動了他,繼而發展成這部小說。
哈金指出,小說創作,最好具備entertaining的條件:「沒人看的話,就沒意義了。」出版社對 The Boat Rocker 卻步,哈金馬上寫了另一本小說,兩本書同時交出,即引起出版社的關注,擔心容易被其他出版社挖角,連書帶作者給簽走:「《折騰到底》被拒絕了,我又寫了《背叛指南》,而且寫得很快,當時我有很大壓力,所以想趕緊寫完。被拒絕之後,如果再有一本新書,這樣就容易了。正當別家出版社都感興趣,我的出版社回頭再看,又馬上把兩本書一塊兒拿回來了。」
台灣作家駱以軍在台北書展的演講中,認為《折騰到底》當可與納博科夫的《幽冥之火》,以及米蘭.昆德拉的《玩笑》相比,其中處理離散問題,以及描寫當代幾近科幻的超現實事件,即使「五十年後再讀,絕對是一個經典」。所言非虛。作為現實主義作家,哈金試圖在實際環境當中,尋找各種參照以及可能性。六四天安門事件以後,大量學生逃亡美國,繼續學業,攻讀研究所,順心過活。除此以外,《折騰到底》的馮丹林,顯然期待走更不一樣的路,為自己的生命作主。他不斷反思昔日的祖國生活、國家當前環境與成為移民者後的身分認同問題。他不願放棄寫文章爭取公義,揭發政府的權力遊戲,結果招致封殺,作品一律被消失。主角以第一身訴說自己的堅持:「我的前途不明,可我知道我會繼續站出來說話。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看到一艘裝載着謊言和虛偽的船,無論它上面懸掛着什麼樣的旗幟,我都會向世人報告。」他後來渴望成為公共知識份子,以批判的視角,對社會永遠保持一份懷疑;以薩依德、喬姆斯基等大家為榜樣,想為自己創造出新路。不單是學院派,也是標準的知識分子。積極評論,為不平時發聲,勇於表達自己的觀點:「知識分子要站在權力的對立面,講實話。知識分子的角色,本身就是折騰。」哈金如此認為。
哈金創作時,對語言運用特別敏感,並有一定要求。他成長於東北,自言這個地方的人,對語言本來就很敏感。因為歷史背景,哈金沒上過高中,他在部隊裏服役,又到鐵路局工作,後來分別在黑龍江大學及山東大學念書,主修英美文學,再赴美繼續學業。雖並非在傳統的教育裏拾級而上,斷層當中,反倒有接觸大量文學和文字的機會,對語言漸漸產生興趣。及後在美國生活,不管是個人實際經歷,還是旁人不一樣的生活遭遇,都給他不同創作念頭與養分。同時美國這個地方,本來就有多個面向,不少非英語作為母語的人聚居,把語言的元素投進小說內,自然更大的空間與彈性。
是次來台,哈金分享了兩部新作,一是《折騰到底》,二是詩集《路上的家園》。《折騰到底》其中一個文字調性在於幽默,藉此製造戲劇性效果。他目的希望「創造喜劇的表面」,不管母題如何沉重,也盡量寫得輕一些。講座中他提到,在英語世界的傳統裡,如第一語言並非英語,這種作家常常猶如外來者,彷彿不能開語言的玩笑,連寫幽默難以被接受。一旦開了這個玩笑,過程當中,往往顛覆了英語固有的框架,打破它既定的規矩。哈金認為,這個理所當然的傳統,納博科夫肯定是其中一個變革者,他一開始寫作時,老是開玩笑,途中加入雙關英語,還故意把新移民、流亡者等角色,刻意用錯誤的口音,透過語言上的掙扎,來表達眼前艱難的生存狀態。幽默和風趣是各式各樣的,也應該超越語言,不受任何限制。而哈金自己,也承襲這種創作特色,在小說中鋪陳各種dramatic situation,甚至借用漢語,呈現華人使用英語時帶出的幽默感。
哈金常引述納博科夫和康拉德作為寫作的參照例子。前者是俄裔,後者生於波蘭。兩人的最大共通點,皆屬非母語創作的作家。儘管實際個人經歷仍有不同(例如納博科夫其實自幼已精通英語),此兩位偉大作家的寫作過程,也儼如為哈金默默引路:「我同時希望自己能做到更多樣化。譬如說,除小說創作,我也用英語寫很多詩,所以可發揮的空間還是有的。」從詩集Between Silence,短篇小說集《好兵》、《光天化日》、《落地》等,再到長篇小說《瘋狂》、《戰廢品》、《南京安魂曲》等,哈金寫作不斷,多部作品皆受注目,榮譽不缺。他來自中國大陸,卻因為題材關係,大部分作品至今無法在內地出版。與此同時,他以華人作家身分,以英語寫作,作品在英語世界持續問世,並得到高度評價。被問到當初在異鄉建立自己作家身分的經驗,哈金半開玩笑地回應,直白爽快:「 一開始總覺得很彆扭,但是你不斷出現,大家就習慣了、接受了,趕也趕不走啦。」哈金剛過六十歲,留美三十年,其實不問可知,要維持創作,固然不易:「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作家必須要堅持的,要persistent,不管遇到多少阻力,都要在那個地方堅持。」
哈金曾誠實地說,在美國用英語寫作,最大的理由是為了生存。當然「生存」二字,至少有兩重意義,不單單是實際上的柴米油鹽,也絕對關乎自己在某個地方生活與存在的感受:「是為了生存,現在也是,真的。尤其這幾年我太太患病,生活上需要花費,要是沒有非常可靠的醫療保險的話,是絕對不行的。你要保住工作,就必須寫東西。就算是有終身教職,但(不寫作的話)同事不尊重你,學生也不會尊重你。日子不會好過的,廣義上來說,也是為了生存。」
許多評論直指,中國人在彼邦以英語寫作,不少是商業銷售計算,為了市場考量,認為但凡中國題材、充滿異國情調之筆,聚焦在東方主義論述的框架,必有一定捧場客,特別能討好外國讀者。即使類似作品確屢見不鮮,但相關批評一下子套用在所有作家身上,委實過度簡化,也欠公平。哈金笑說,自己寫的,正正不在以上方向:「所以我的書沒有很大市場呀。」哈金坦言,個人歷史是沒法繞過的。早在《等待》獲得幾大國際獎項時,已有人提出質疑,中國作家是否只有能力處理中國題材。他認為,過去三十年都在中國長大,既不能否認,也無必要把隱沒往事。他強調,並非把所有遠去的東西都帶上,重點是把生活材料與生命記憶,轉化成自己獨特的作品內容:「有許多時候,媒體上的書評人,一看到書就覺得『怎麼又是中國題材』,他們本來打算要徹底批判你,但收到作品之後,在閱讀過程中,如有發現跟前作不一樣的東西,讀到新的元素,多樣化的寫法,會由此改觀。從他們傳統的觀念來看,(中國題材)實在不是一個好事情,他們會覺得,你在美國多長時間了,還寫什麼中國的東西。但因為我是生活在兩個空間、兩個文化、兩個語言之間,我不可能純粹寫白人寫的東西。也沒有意義。」你的過去就在你的臉上,哈金如此強調。
張愛玲於五十年代開始在美國定居,同時繼續費心耕耘英語寫作的長久志向,彼時在出版界,雖獲得個別評論人的讚賞,但整體而言,似乎沒有很大成功。哈金認為,這個選擇是「錯誤」的:「特別是民國時代,普遍都有一種英語情結。如果能用英語寫作的話,你好像修養就更高了。但現在我慢慢回看張愛玲的寫作過程,她本身對英語寫作,確是心懷一種更高的追求,而且有好多好多年,她跟漢語是完全分離的。但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她漢語創作已經取得那麼高的成就了,繼續寫下去,應該能達到不可想像的成績。當進入另一種語言,耗費大量的能量和精力,把自己的創作生命給傷害了。她有多年不接觸漢語,但她沒有走得很遠,很可惜。」撇除自己的經驗,哈金卻甚少鼓勵學生用非母語創作:「你最好用你的第一語言寫作。(英語)不是張愛玲的第一語言,我的也不是,所以很清楚情况,也覺得太困難了。」
哈金一直強烈要求自己用心體會英語、了解英語。這種寫作訓練不間斷,好讓自己有更大的力量,堅持向前走。回到最根本的寫作日常,英語寫作 — — 為哈金而言,是一種非母語的寫作──最大的困難是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就是在這個語言當中,自己到底能不能survive,甚至當初自己可不可以用它來寫東西,其實都不確定。」語言多變,即使在英語環境生活幾十年,也無法全然確定,自己可百分百自由駕馭這種語言,或已到得心應手的階段:「還是有困難的。不過這也是寫作基本的一種條件,如果什麼東西都容易的話,寫出來的作品也不疼不癢了。」
畢竟心裏還是有漢語的深厚底子,在寫作或翻譯時,如同其他語言文字的交換與溝通一樣,自然會遇到一些,無法透過別種語言完全表達出來的概念:「漢語當中,很多關於感情的,特別是描寫感情仇恨的,英語都沒有,它是很直接的語言。漢語在描述方面都特別豐富,譬如漢語說『萬劍穿心』,描寫疼痛,直接翻譯英語的話就離題了。處理翻譯時,自己也沒有什麼特定規律,通常根據每個情况去處理。不過有些概念確不能直接翻譯,或找到精準的對應詞。像『solitude』這個字,漢語有時被翻成『孤獨』,其實它跟孤獨又不是那麼相關。」這個例子,哈金正是透過角色馮丹林之口,出現在《折騰到底》其中一個情節裏,以反映離散者在他鄉所遇到的迷惘。
可見的未來,以及設定了的寫作計劃,哈金基本上都鎖定以英語為主。他剛完成一本英文詩集,以及李白傳記:「寫李白,對我來說是非常愉快的寫作過程,很多理所當然以為是現代派的文學及語言產物,其實在古人漢語當中其實已經有了。」哈金表示,如果沒有任何負擔與限制,最理想當然用漢語寫作,但目前的生活狀態不太允許。不過,部分創作形式,仍期望以中文呈現:「一些小一點的東西,還是可以用漢語寫的,我剛答應別人會寫專欄。這個還是得做的,漢語是我的母語,還是有感覺。長篇小說倒是很難,因為我生活在這個環境當中,用英語教學,跟學生交流都必須用英語,天天給學生改作業都是英語,漢語一進來的話,我的生活就亂了。但不是不想,如果我在台灣或香港教書的話,很可能一投入漢語環境之中,就有用中文寫長篇小說的念頭。可是,生命是短的,轉換幾次、來回幾次的話,life就over了,就完了。」
若然此刻馬上返回中文長篇創作,得出來的結果與作品水準,哈金認為或有落差:「肯定有衝突。差多遠我不知道,我沒嘗試過。但更大的問題需要處理,就是我必須得進入一個語言環境,因為長篇小說有對話,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說話方式,從身邊的人仔細觀察,你就知道,應該怎麼說怎麼寫。要確確實實進入一個特定的語言氛圍當中。長篇需要大量的體力和精力的,就跟跑馬拉松一樣,你有速度,但你不一定有耐心去完成。」
(寫於台北)
(《明報》「星期日文學」)
大柴灣細柴灣(呀),
斧頭劈落是柴灣(呀),
洗淨筲箕撈落米(呀),
起頭拋錠筲箕灣。
行船歌 ── 《大船拋住沱濘》
我並非生於水上人家,但在客家家族長大,自幼居於新界社區,身邊圍繞的,許多都是漁民。他們或已上岸,按政府分配的公屋長住,或仍以大海為母,捕了魚,拿到區內市場賣。我所遇到的他們,是樸實的,重情的,好一些人與我家往來緊密,不時相贈魚獲,彼此關顧。看紀錄片《岸上漁歌》,猶如重遇昔日鄰居,極有親切感。
由此我感謝馬智恆導演,以四年時間,走訪多位本地老漁民,把正在消逝的生活畫面,透過影像,細緻保存下來,而切入點,是一直口耳相傳的、非以具體文字呈現的漁歌。提聲歌唱的方式、歌詞內容、它的流傳,記錄的定格的,不純粹幾把歌聲,而是屬於香港獨有的、幾近被遺忘、但本該深刻的城市歷史。在悠悠大海中成長和勞動,漁民之於山水自然,四時變化,彷彿有種與生俱來的觸感,他們依賴海洋,而一輩子經歷的生老病死,當中命運之陳述、回憶、以及情懷表達,歌唱這個途徑,顯得非常重要。早期漁民的書寫能力不足,憑藉純樸聲音,不拘小節,沒有樂器伴奏,直白地哼唱。書裝版附了歌集,仔細整理歌詞及加入註解,對於這個日漸式微的作業,它整個生活族群的語言、流傳及保存,有著一定的意義。
為昔日漁民們而言,漁歌是尋常生活,各種生命處境,自有其詠唱方式。為生者而唱,為逝者而歌,嫁娶時,行船時,從來不缺。聽著聽著,竟有一種無以名狀的蒼涼感和漂泊感。舊時漁民,他們當中,有些仍對海洋懷著尊敬和親切感,並牢牢肯定自己作為漁民的身份,也有厭倦漂流不定的日子,不渴望,也不再留戀。無論如何,漁民們心裡懷著不同的夢想,在充滿焦慮的香港當下,又總是被我們輕易遺忘,最終留落於不知處。
有關保育以及文化承傳,近年在香港成了一股熱烈的討論話題,我們亦不禁時刻反思,保育行動的本質與初衷是什麼,如何介入,才不至流於情緒化的支持,對於行將消失的文化,習慣只輕輕地給予幾聲感慨,但無力具體參與。而文化一旦離開了本身的語境,它會變成怎樣的狀態,仍然會流動、又或滋養我們嗎?在一個被過度商業發展、被當政者主導各種破壞性的政策、會因維護土地公義而被扣上罪名的地方,我們目睹一個城市沉淪的景況,甚或可以數算得到她墜落的速度。漁民歌聲,儼如透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唏噓,與此同時,亦清楚提醒我們,緊記一步一步,把最珍貴的,好好留起。
(《號外》)
【叠影與距離】
出門那刻,於我,老是匆忙,甚或突兀。起行前,隨手抓幾套衣服,成堆成堆的日用品,丟進行李箱內,心不在焉的。待浮澡之心稍為安定,回過神來,始發現自己已在往機場的公路上,或身處侷促且讓人鬱悶的機艙裡,等待降落。
喔又離家了我暗自說。
近年因為工作,常有機會出門,總為公務。從一個會議跳進另一個會議,這個項目完結,下一輪又接著來了。我漸漸熟練於在不同地方、不同時區, 爭取時間,盡快安頓自己,習慣一切精神勞動方式與身心約束。某回跟一位熟悉法蘭克福學派研究的前輩朋友閒聊,他提起,妳常去的大型展館後面,有一片美麗草地,去吧,妳會歡喜愉快。一時間竟搭不上話,他所描述的地方,我竟毫無頭緒。不知恁地,後來一直耿耿於懷,這是我頭一回覺得,即使身體長期移動,原來也可以如此一無所穫、虛空,甚至可以,不與自己建立任何關係。
我總是出外,但從不擅長為自己安排旅遊。於是,我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一些地方, 用工作以外的私人時間,刻意重返幾個,我誤以為自己很瞭若指掌的土地。在走過不知多少遍的街道上,千萬不要如常停下來,繼續大步前往,進入校區。時值秋冬,是的開始有點冷,地上滿是黃葉,三數群學生正小聚談話,喝喝啤酒。我走近草地中央的玻璃房子,裡面放著一組雅致的深棕色木檯木椅,桌上有書,有筆記,和一部練習樂器用的拍子機。都屬於偉大學者留下來的物品。那裡,便是德國法蘭克福的阿多諾廣場。遙望不遠處我每趟出差都窩著裡面工作的建築物,剎那間,覺得自己像天天返老家,卻從來沒發現屋子後面,有一個,一直被我遺忘的鞦韆。
【異地的日落】
為了一片海,一座青綠的山,為了能在廣闊的街道上,自在行走。一隻胖胖的薑白貓路過,可以停下來,看個牠仔細仔細。
我碰上了好時節。初夏的天氣,愉悅而清爽,一座城市的生氣以及親和,那樣恰度好處,不多也不會少。我在社交媒體貼上旅遊照片,才知道,身邊有些人不相信我會喜歡上釜山,大抵因為她位於一個讓人感覺熾熱、快速、且喧鬧的國家;一個,不幸地只能與所謂「無營養」的潮物和流行文化劃上等號的地方。聽到這些自以為是的窄化思維,我很哀傷,無法不反思和自我扣問。漸漸啊旅行這回事和某些目的地,在別人眼中,只容許與消費掛釣;又或另一些被強行過度美化的地方,成了小撮人建立形象的附屬品,只要到過了,便可毫不費力地為自己添上文藝光環。每個旅遊行為,所抵之處,頓時被狹隘二分和產生偏見。無論在哪一端,對城市本身,都是無奈。至於她的古老的城市記憶,獨特的語言發展,甚或日常生活,和善的人,頃刻間給全然忘卻。
行旅的中途,有一天,我站在稍高處,靜靜地站著,剛好太陽下山,眼下整個地區都是橘黃的溫暖的。慢慢明白,約𨌺.伯格說我們從來不只是在看一件事物;我們看到的始終是事物和我們自己的關係。而我總是無可救藥地小心奕奕,自認為不打擾他人,盡可能不帶獵奇眼光,我做到嗎,我不曉得。我確實悄悄地,並帶點自私地,想要凝住某些瞬間,某些,我期待已久的、本來屬於他國的尋常溫度的瞬間。
【失散了,在未知的旅途上相見】
不曉得從哪天開始,我的睡眠時間變得斷續割裂。回去,迷迷糊糊倒在床上,兩三小時,或造一些感覺漫長且悲傷的夢之後,忽然清醒,待一待,又回頭再睡。據說這也算是失眠的一種。那我就當這一輩子,無緣無故賺了些時日。
寒冬時,我正在往東歐的路上。火車越過邊界,正式進入另一個國度。此時天空漸漸變色,由漆黑轉淡,化為灰藍,一種短暫出現於人間的蒼涼。倘若人生必須要有一種調性,我認為便是這種,不能言喻的灰藍。天亮時,我在酒店,心血來潮,重閱舊郵箱的電郵,無意中再次讀到別人與自己曾經相約出遊。當時捧在掌心,每一個字定必覺得珍費。到了某個年紀的今天,不免回想,我們畢生,到底與多少人約定,雙雙去一趟旅行。就只有你,和我,再無其他人,私密的遠遊,甜密又愉快的相處;隨後又多半因為種種原因,漸行漸遠,終究無法成行。甚至,還有可能以字換字嗎。或許到時候,就在我再次讀到對方的來信的時候,彼此已經不再相見。在餘生的低迴狀態裡,就只剩下那些,永遠沒法兌現的出走約定。
(原刊《字花》)
我貓去了。
出遠門工作之前,我貓也要火化了。我常常想,我可以為貓做些什麼呢,如同常常會問,自己可以為親人或親密的好朋友們做些什麼呢。我貓在我家十多年,那肯定是親人或親密的好朋友了。那陣子一直在聽這段音樂。我貓跟貝多芬應該沒有關係,跟 Für Elise 大抵也沒關係。記得那天晚上回家,貓躱在沙發底下,我俯身看了一眼,然後如常邊整理自己,邊喊他幾句。都沒有回應,隔了一會,再仔細看,發現他已經不動了,與平常睡著了,根本沒有兩樣。等候善終公司來接,期間是一個小時,我腦海裡不斷響起 Für Elise,至今我也不知原因。翻出琴譜跟著彈,重覆又重覆,他躺在旁,而我好像彈了好久好久。不知不覺間,曲子變成了,給在人間活了十二年的貓的送別曲。
不想過度煽情。我想說的,是習慣。現在回家時,還是不自覺地刻意緩緩地打開門,因為怕撞到一聽見鑰匙聲音,便馬上站在門後等待的貓。當然這個習慣是十多年。而我依舊慢動作打開門,才想起,喔,現在是不會撞到任何東西的。
去年開始,貓的身體機能出了問題,甚至已到了不進食的階段,甚至連茶几也無力跳上去,好幾回摔到地上。醫生要把牠留下來,也坦誠告訴我,牠有機會不能再回家了 -- 雖然目前還不完全確定。貓最近變得很安靜很瘦弱,但牠依舊主動親近我,這,是否就是我們所理解的「感情」呢。畢竟是上了年紀的貓,老去是必然。我什麼都沒有想,只想著,這十多年牠到底過得快不快樂呢。應該是快樂的吧。
在醫院看到另一隻貓,就住在我貓旁邊。當時我貓正在輸血,而這隻貓,一直看著我。心想,毛色、外表,竟然跟我的貓有幾分相似,身上有個包紮了的傷口,最初還不知為何而傷。後來醫生進來說,他一直看妳呢,就是他,捐血給妳貓的。事情多,愈忙,就愈需要把一切都打點好,這樣才有時間照顧貓。貓突然病重,我異常冷靜,倒是看到這隻捐血的貓,無法不激動。我靠上前小聲跟他講:多謝。他好像聽得懂那樣,馬上跳來跳去,拍打透明門。而我,隨即嘩啦嘩啦流淚。無論如何,我會永遠永遠感激他的。
最後,我從醫院接了貓返家。我覺得牠比較喜歡待在家裡。那麼,我們就回來,一起數算日子。貓從醫院返家休養,渡過他最後的日子,雖然明白情況,但回去,心裡還是忐忑不安。開門時總是有個心理準備,譬如想,或許他選擇在我白天出門工作時悄悄離開,之類。有次回去,輕力開門,他突然跑出來,嚇到我,他跟我喵了幾聲,在門外走來走去,尾巴搖搖擺擺。他病重,不再進食,也嘔吐,很瘦很瘦,已沒有力量。然而除了這些,他回到家,還是很快樂,跟以前沒有兩樣,依舊黏我,那我也心安。那時我跟貓說的最多的,就是「沒關係」。腿沒力,跳不上床,沒關係,我抱你上去;每次餵食時他拒絕,食物總是沾到我衣服,沒關係,洗洗就行;每回嘔到一地都是,他都站著看我,我說沒關係,就擦地板吧;他無力清潔自己身體,也沒關係,我可以用暖暖的濕毛巾幫你抺啊。
我貓啊,那天最後一次看牠,然後我就要按下火化的按扭。我目睹牠也目睹火,彼此便在這一刻說再見了。我能想像到,牠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小瓶灰。我帶了回家。忽然想起,剛才從動物善終公司的大廈走出來,抬頭看,不遠處的山頭,正是人間的墳場。怎麼周圍都是告別之地,真巧合。
前陣子,不知是否因為回家時,看了廳中木架上的骨灰瓶一眼,我後來造了一個夢,夢到貓回來了,於清晨,如常在床上蹦蹦跳跳。我醒來時,剛好差不多是夢裡凝固著的時間、天空正灰藍的五點左右。夢太真實。我開始想,貓也應該有靈魂的。
“Sometimes I just get tired. I get headaches, and I just lose track. I mean, it’s like which is me and which is the role? Where’s the line between me and my shadow?”
― Haruki Murakami, Dance Dance Dance
有些文字我是常常記起的,尤其工作至疲倦的時候(像我朋友最喜歡的形容:累成狗的樣子)。就譬如這段。久不久我也在書店見到梁生,而十次有九次我都沒有上前打擾,因為當刻喜歡跟他聊天的讀者已經夠多了。我的責任,最理想的,就是讓人靜靜讀書。
「…… 我也恐懼那種過度密集的訊息,它會扭曲掉我們對時間的感受;一件大事在推特上往往才被討論了半天不到,大家就已經覺得它好像是古早以前的陳年舊事了,正如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我不算作家,不過我喜歡寫作以及圍繞着寫作的種種條件與氛圍,比如發呆。我懷念推特和 facebook 以前的時代,懷念沒有手機和電郵的時代,那時候我們沒有這麼多看起來很必要的聯絡,沒有那些送不完的留言、祝福與咀咒。那時候我們比較有空;因為有空,所以發呆。」 - 梁文道
頭一回看瑞蒙・卡佛( Raymond Carver)的感覺:漫不經心地告訴你故事,一個接一個,猶如事不關己。當雙眼隨同文字轉到細微末節,卻又往往說進你的心坎裡。如同他自我調侃,作品常被人形容為「很素,很淡」,可一旦到了某種時機,即能觸及你的痛處,你的致命點。人物是熟悉的,故事是貼身的,它可以是平靜如水,也可以是真實且荒謬的。說到底,畢竟是尋常時日,揉合百般悲喜與無奈。故事人物一直在腦海裡擺盪,你甚或想要放棄繼續閱讀它,責怪作者的直白與誠實 ── 當然,那只會推動你去找讀他另一本書。
而這,或許就是卡佛對自己的期許:簡潔,俐落,有強度。讀卡佛的《叫我自己親愛的》(寶瓶文化),不期然想起村上春樹的《身為職業小說家》(時報出版)。村上提到「排除多餘的修飾」、以「活動自如的文體書寫」作為創作目標。兩人寫作習慣固然有差異,一擅寫短篇和詩,一以長篇為主;但就此角度而言,又自有微妙的共通點和暗暗的聯繫。卡佛本是村上非常敬愛的作者,兩人相識,村上作為卡佛作品在日本的推手,花十七年完成翻譯其所有作品。他認為卡佛不論目視什麼,「首先會先走到最下面去,親自憑雙手確認貼地的確實性,從那裡逐漸把視線往上移」(《村上春樹雜文集》,時報出版),說得精準。卡佛寫尋常的城市人故事,超越了平白直敍,彷彿能沿著各生活邊緣,勾勒出另一種溫度和生命輪廓。
卡佛繼承了父親之名,同喚作瑞蒙,亦不幸染上一樣的酗酒惡習,直至遇上第二段婚姻才展開新生命。整體來說,日子不見得十分舒適。他取短篇而捨長篇,《叫》裡多番提到,對於長篇小說有著無法擺脫的局限:無法集中,欠耐性。早婚,為人夫為人父,心思花都在照顧孩子,打工維生。匆忙回家,必須寫馬上就能完成的文章,不可延後,避免失去興趣。即使其後卡佛的生活狀況改善,習慣使然,他到㡳沒投進長篇的世界裡。「也就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我不斷學習成為一個作家的竅門,學習如何在生活中沒有任何事是可捉摸的時候,能夠做到宛如河的水流般敏銳。」生活確是實際的學問,儼如亦決定了卡佛的寫作格局。但他如此明言,大抵證明,短篇和詩為卡佛而言,仍是相當精彩的、他樂於駕馭的創作場域。面對自身實況,驟眼看來是抱怨,而其實不。所謂限制,同時也賦予他創作的念頭。
卡佛早逝,年僅五十。《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寶瓶文化)裡收錄了美國作家、亦是卡佛遺孀 Tess Gallagher的文章,紀錄了自己替丈夫整理遺作的過程,也把其生平與作品串連,尋找作者文字與生活之間的痕跡:「他真的勇敢,在下筆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哪個方向走。他知道的是故事有自己的張力,或者他所謂的有一種『停不下來的狀態』。」如老是以為生命無法逆轉,卡佛便告訴我們,當你走到某處,自會懂得收放。就好像作品寫好了,稍息,繼續生活,而下一個故事亦愉悅地等待,好好迎接你,交託於你,化成文字。
(原刊《號外》)
L:
這幾天到底出了什麼亂子,上天彷彿在短短時間,帶走我們熟悉的歌手、哲學家、作家。距離不那麼遠的,像身邊朋友們的家人、至親,等等,夾雜在節日新年的歡騰之中,悄悄地離開人世。
譬如 George Michael。嚴格來說,他和他的搭檔最風靡香港的日子,我年紀還小,大概只在上小學。而我第一首會唱會背的英文歌,竟是 Last Christmas,純粹因為家中哥姊極愛,日播夜播。當然,我的所謂「會唱會背」,亦不過是聽多了,音樂哼哼啦啦記住了,英文發音馬馬虎虎又記住了。至於歌關於什麼,我全然不懂。
某回在德國休息,正值年底,白天剛下過雪,冷死了。晚上經過聖誕市集,那裡在放 Last Christmas。我鬧著玩,邊跟著唱,邊對友人笑說,怎麼那麼多年,全世界就只有一首聖誕歌啊。音樂很響,四周人很多,燈飾閃爍,瀰漫著濃烈的酒精和滾熱的食物味道。我邊逛,不自覺用心聽起來: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 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 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 …
音樂聲愈大,我愈沉默,始發覺這是一首相當憂傷的歌。節拍那麼強烈那麼用力,唱出的,卻是如此柔軟的哀愁。這把聲音一直都在,此後亦如是,L,我終於明白。若你跟我一樣,聽個仔細,就知道了。
M.Y.
2017.01.03/11:24pm
L:
心血來潮,打開久久不用的信箱,逐筆刪除。譬如不知名的垃圾電郵、商品推介之類。當中竟發現你寄來的信,一封我不曾讀過的信。其實只是閒話日常,僅僅兩三段。自覺沒有丟失過什麼,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幾遍。
我們曾經交換過多少封信?很多的。後來我們有各種通訊工具,從電郵、手機程式、社交媒體。如今就連電郵都不多寫了,對我來說,信箱裡絕大部分只不過是冷冰冰的公務往來。
再後來,字也不多寫了,換成用語音留言。沒有探究過原因,但我深知自己不喜歡這種功能。某回有個年輕人來辦公室工作一段短時間,我寫了幾通電郵詳細交代作業,換來他數個十幾秒的錄音。我一個都沒有打開來聽。也再後來,即使我自己,連留言都不馬上回覆了,總是由它擱在手機裡。除了喜歡的朋友們,其他頻繁瑣碎的差事對話,老讓我累。已讀不回,現在流行的說法是這樣。
我亦甚少主動發訊息了,怕收不到回應,會失望。我不想失望。
我一度想過,你寄給我的信,被遺落的,會不會不只今天發現的這一封?我們還有可能以字換字嗎。或許到時候,就在我再次讀到你的信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再相見。
M.Y.
2017.01.02/ 11:16PM
L:
貓從沒離開過我家,見過的人也很少。零零星星來過我居室的朋友,牠都是瞄一眼,保持距離,又彷彿馬上暗自細想,嗯不太對勁,便趕緊鑽進床底下,隨後所有事,牠都不要理會。最近貓有點不舒適,按時餵食較好,而我離港,我很擔憂,只好麻煩老同學及家人代為看顧幾天。
送走牠之後,茶几上放著晚餐外賣,我原定匆匆吃一吃,就得收拾行李,趕到機場,開始我的年終假期。然而,再窄小的廳,頃刻間亦顯得空盪盪,我獨自流淚。面對著忽然變得立體實在的、與動物的情感關係,我更在意的是,至今在人世間活了十二年,貓老了,貓真的是老了。老的定義是,牠的身體會慢慢變弱,需要照顧,最好多陪伴,直至最後一天。
L,或許你記得,我倒是幾近忘掉十二年前發生過的事,主要不願想起。而貓在我身邊生活了這麼一段長長時日,十分忠誠。
據說貓的首次離家經驗,相當愉快,吃好休息好,我始心安。
貓回家,起初一臉緊張,而我也帶著英國的濃霧回來了,不舒服,倒頭便休息。昏睡到半夜,轉身,貓如常佔了個好位置,看來牠不消幾個小時便認得老家。我多麼多麼希望牠能好好活著。我在被窩裡能找到牠,我在忘記關上的衣櫥,也能找到牠。
M.Y.
2017.01.01/ 10:43PM
L:
好久不曾患過如此嚴重的感冒了。
聖誕幾天假期,多半時候,迷迷糊糊睡去。勉強起來,隨便抓點水果、麵包、豆漿,家裡有啥吃的,塞進肚裡。然後吞藥,淋很熱很熱的澡,又鑽進被窩。我記得流了許多汗,造了些哀傷的夢,胃部翻騰欲吐的感覺久久不散。過了好幾天,到初癒,已是除夕。
年底去過英國,一個短短休息。待在不算陌生的城市。旅程結束,回來,竟常常記起,記起在酒店醒來,天空還黑漆漆,偶爾有穿長靴的女子踱步經過,有醉酒的人胡言亂語。因為時差,我在外頭,總是一天當兩天用,心裡有英國時間也有香港時間。可以閉目,任憑腦袋帶著暗黑的自己,喜歡到哪就到哪,亦可以打開電腦工作。不曉得是好還是不好,睡眠時間一向斷裂,兩三小時就忽然清醒,待一待,又回頭再睡。據說也是失眠的一種。就當這一輩子,無緣無故賺了些日子。
每個踏足倫敦的人,不論喜愛購物與否,大抵都去過當地的中心地段 Piccadilly。據說今年的聖誕燈飾格外討人歡喜,那邊的友早就跟我踴躍推薦。彎彎的大街,一個一個天使,徐徐迎面而來。我對節目佈置幾近無感,但如斯溫馨的畫面,又真的有點喜歡上。異地的冷天,下午早早日落,我在街頭,由白天到黑夜來臨,也不消一會兒,每個天使驟然變得很亮很亮。
L,你相信有天使嗎?我是相信的。非常願意相信。
也無端想起村上春樹寫的「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時日總是過得好快好快。希望你這一年,都過得喜樂。
M.Y.
2017.01.01/ 12:32 AM
我紓解生活困倦的方法之一。早起,什麼都先別理,拿一張紙,然後快速地密密麻麻寫。不用理會內容、字體,總之腦袋有什麼,就寫滿它。忘了從哪個時候開始,就這樣了。
2016.09.25/ 07:38am
別人稱我們這種人,做「貓奴」,有時我不太明白。唯一肯定,當初是我主動邀請貓來一起生活的,我把牠當作好朋友。如無意外,我會比牠活得更久,我願意留時間陪牠。
2016.09.21/ 07:57am
相對《海街女孩日記》,我覺得《比海還深》更好。前者溫婉,後者更透切。
其中一場,愛賭的阿部寬帶兒子去買彩票,本意是隨便玩玩,後來被前妻發現責怪,他半戲謔半認真的強調,那並非賭博,而是一個夢。電影裡掠過大大小小的夢,他與工作搭檔閒談過,年少時「我的志願」是什麼,問過愛打棒球的兒子長大後想做哪樣事情(而小孩是出乎他意料地回答:公務員)。有些夢是遙不可及的,有些是被社會和大人無形規範而成的,有些是轉眼數十年後全然忘卻的。彷彿大家都錯過了些什麼,失落了些什麼。
而他自己,大抵也有,至少有過。寫小說,得過獎,可惜後來再交不出作品,成了頹廢大叔,生活困窘,日復一日。幾乎每個角色都提過那位從沒現身、剛過世的父親。
生前常拿家裡物品去當押換錢,後來兒子有樣學樣,在老家悄悄東翻西翻,找到看似值錢的墨硯去賣。當舖老闆告訴他,其父曾經拿著他寫的小說,送予許多鄰居,又留過一冊初版在押店,重點是,他有信心將來定會升值。
不見得所有夢都可如願圓滿。就如他嘗試挽回婚姻但徒勞無功,就如倒楣到連房租也快要付不起,就如每晚窩在小房子裡,把有意思的隻字片言和靈感,都細細寫在便利貼上,老是打算放進下一部小說裡,而成書之日卻又似是遙遙無期。
然而,那個隱隱藏於心底的寫作追求,他最終發現,向來與他不和睦的父親,其實一直深深支持,默默保守。即使沒有成為當初自己想成為的人,即使 沒有當上別人眼中的英雄,我們也有生活下去的理由。
2016.09.20/ 08:07am
我幾乎沒離開過大埔。小時候看到上水人家辦節慶,歡唱聲,吶喊聲,都是日常;又或村民送故人上山,哀歌聲,在天未亮的灰暗裡,一直迴旋。母說:別看嘛,妳會怕。
那時我不懂怕,常偷偷看出窗外。一列穿白的人,走很遠很遠的路,從大街,經過我家,一直變小,於山裡消失。好多好多年以後,我依然深深記住那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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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新東選區。我的票站在大埔,即由我出生到大學畢業到出來工作的生活所在地。有個地方叫「大埔中心」,那只是後建的屋苑和大商場的名字。真正最熱鬧、最道地、最經得起歲月流逝、最中心的地方,仍是大埔墟。剛回老家投票,有候選人團隊在那裡用客家話拉票「客家人,要投我們啊。」大埔客家人多,水上人多。這樣取悅選民是預料之中的事。像我,我就是在客家家族長大的(慚愧地到我這一代連半句家鄉話都不會說)。當然還有看起來資源豐富的大黨派、忽然冒起的翻版桂綸鎂之流,好大陣仗。但這些都不為我所愛。我最想說的是,我投的票,必須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成長的地方。
2016.09.17/09:30am
颱風很多。也許因為颱風關係,連番做了幾個怪夢,包括很久以前,不明所以地離我而去的人,忽然出現,跟我聊天。而我顯然不自在。並非所有事情都可以重來。在夢境裡,我都這麼跟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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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偷了我手機,換上自己殘舊老土的一支,放回我書包裡。他忘記刪掉檔案,本該剛好讓我識穿其真正身分。翻看檔案,發現裡面全是他寫的散文和詩。我就繼續用這支手機了。
醒來,他寫的每一個字,我都全然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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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巧在大學辦點事,才第一回聽到原來有全校廣播,重覆預告八號颱風即將生效。從來沒聽過,感覺像不斷催促大家快回家。我神經過敏地,在電腦面前呯呯啪啪,速速寫完要寫的電郵。有人調侃: 廣播有錄下來嗎。每天入夜後狂播,提妳,別加班。
有如會考,臨尾還死要舉手加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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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天,中秋天。會議有一些。飯局有一些。席間國外來的出版社朋友,都是資深前輩了,笑說,我們快退休了,E,妳倒是最年輕了。我環顧看看,此刻年紀最小的確實是我。但我也再不年輕了。
2016.09.16/08:29am
L:
後來我用了好幾個失眠的晚上,一本一本書,一份一份過雜誌,拿起,檢視,分類,轉送,保留,割捨。
家已漸漸殘舊,但還是有機會選擇再住上一陣子,安定一陣子。收拾好了,竟有久違了的微光。衣服上沾滿塵埃和貓毛,垃圾待清掃。但仍滿足。
我家的小沙發。我已多年沒坐過,絕大部分時間都堆書在上面,愈堆愈多,又或廳中,又或睡房裡每個可以放書的位置。就跟很多書友的苦惱一樣吧。牆紙會刮花刮跛,積塵,幾乎看不到地板。整整十年沒整理過藏書,因為家小,空間開始不夠,拜託幾位年輕人前來,把不打算留下來的書搬走,裡頭有:我讀過、喜歡或討厭的書;我沒整本讀過、多半是工作上業務人員送我的公關書;重覆購買的書;本身已有超過一個版本的書;我喜歡過、但已不再喜歡的書;讀到半途、卻發現有點不妥當的書。還有,我好朋友們的書。書本沒法無止境累積,在盡頭前,揀了一些我實在不能再收藏、而我認為值得漂出去的書,有些大概已絕版了。我深信,即將有新讀者拿到這些書,並跟我一樣,喜歡上他們的字。
家裡還存著為數不少的書本,暫時捨不得,我先帶著它們。
人一生的時間,好短好短。如果平均每周讀完一本書,十年時間才有大約五百本。讀到兩本,十年才完成一千本。這個數字,遠比我們心底渴望追求的知識份量,微小得多。但像我們這類人,只願一直可以捧讀、追讀,那就足夠了。
小沙發是在昨晚深夜才重見天日的。我坐下來,覺得陌生無比。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我都說,我在陌生的地方,最不會失眠。
M.Y.
2016.09.14/ 06:14am
L:
從漆黑深邃的夜醒來,四點五十一分。我知道只需坐著片刻,天空就會像調色盤一樣,造物者拿起顏料,說灰藍,就有灰藍。
想起白天他們講:妳可以做得更好。好一些。我預見另一個白天,接下來的每個白天,他們也會這樣說。日出,露出魚肚白,橘黃,像某個遠處,有人開了一盞獨一無二的燈。隱匿者提示,日復一日的來臨。
夜醒來,我也打開家裡的燈。腰板有點疼痛。即使再怎樣睡,還是那麼疼痛。造了許多夢,何其真實。坐巴士回家時,跟友在線上聊起幾個笑話。友回,好黑色幽默。因為當我說,接近等待救援,說,一定是我的生活出了問題,幾乎沒有人相信我。
在車上我別過臉,貼近窗邊流起淚來。腦海裡想到幾個笑話,所以我隨便說說。說完,連我也不禁發笑。
M.Y.
2016.09.13/ 05:47am
L:
午飯向來吃得隨便。寫字樓附近有一家麵店,我常去,純粹方便,外帶一碗麵就回去了。店小小的,坦白話,特色說不上,不過不失的食物,對我來說已算足夠。
店面貼了幾張褪色的剪報,寫某某女藝人喜歡到這裡吃麵。如今她都甚少在幕前了,舊報道彷彿是個暗暗的提醒,告訴大家這店亦曾風光過。其中一個顧店的女人,我常留意,因為她老是愁眉苦臉,並非一般的冷淡,而像是年月累積下來、畢生的疲累,我甚至,從來沒見她笑過。即使連一個微笑,都沒有。等候外賣時,我總是靜靜看著她的背影,如有抺揮之不去的陰霾。
走不到幾個舖位,有一家小餐廳,倒是截然不同。在某些事情上,我總是出奇地冷靜。相反別人不太在意的東西,我卻常常激動。譬如說,前陣子午飯,餐湯喝到底了,才發現一隻小蟑螂。叫店員來看,她連忙致歉,並說馬上換另一碗。我說,不用了,反而都喝完了,我只想告訴你們一聲,注意一下衛生。她還是不停道歉,頻頻追問我,還需要什麼嗎。我想了一下,實在說不出口「這頓飯你別收錢吧」。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說不出口。也許覺得這麽一講,我語氣必定差。我不想。某回在九龍塘一家餐廳吃飯,一條跟手指一樣長的蜈蚣藏在沙拉裡,態度冷漠的店員只把盤子收了就算,我也不追究。在小餐廳裡,飯繼續吃,店員仍然不時來關心,連我也不好意思了,心想,好吧,我提個很港式的要求: 點個凍飲,你不要加我兩塊。我尚未開口,老闆娘親自端來一碗香濃的薑醋。
不是餐牌的菜。私伙的,大大的舊式瓦煲,放在收銀台。我吃了,老闆娘原本繃緊的表情,也放鬆了,開心了。
M.Y.
2016.09.12/ 12:00am
公開的書信,有執筆者的視點與取捨,有經過刻意安排、現實如尋常切片的場景,有突然闖進生活的、或過客或重要得命中不能失去的人,有被細緻描述的具體事物與深厚情感。而一切一切,尤其是收信者——那位被執筆者命名的角色——是否確實存在於世上。也許是有的,甚或,不只一個個體。
畢竟我們都是收信者。
很久以前去聽文學座談,下課後,匆匆忙忙,還穿著校服。活動完畢,冒昧跑到一位作家面前問,你筆下的書信文章,是真實的經歷還是虛假的情節。作家無話,沉默點頭,臉上有不能言喻的難堪表情。多年以後才覺後悔,問過,得到答案,但漸漸發現,真實與否,原來不那麼重要,無礙閱讀過程,無礙作為閱讀者如我對書信的入迷。
於我而言,書信,從初始到目前,所有所有,都是遠越於虛構的真實對話。
L :
近日朋友常常傳來那些雞湯類的網路文章,即使不點進去,單看標題,已知一二。所謂「正能量」,總有個方程式,一如大家所嫌棄的「負能量」。我不大看,感膩,但還是覺得無傷大雅,只要這個世界文章不獨一種,只要仍有選擇,各取所需,各有安撫自身脆弱的方法,永遠是好的。
我說我沒事,只是疲倦。肉體上的倦倒不難克服,大概拉上窗簾,忘記晝夜,好好躲在被窩裡睡個幾天幾晚便行。精神上的倦,難的。和善的他們嘀咕,都是上班連累妳的。又或熟絡的人會說,都是身邊親密的人們連累妳的,再憤怒一點的朋友指摘,都是社會連累我們的。也許是,也許不。在這個城市生活,我沒找到一個精神上不累的人。如有,我偏見地認為他是在騙自己的。
L,而我老是責怪自己的尖銳。都是自己的尖銳連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你知道的,我沒有兩樣。每天早上整理好自己,進辦公室,打開工作行事程,寫下每一項當天需要完成的事。不擅長用手機上的時間表,電郵裡雖也附設很妥當的溫馨提示程式,但就是習慣紙筆。世代轉變得快,我仍處於壯年,瞬間卻已變成老舊的人了。黃昏,天黑,有些能完成,有些不。把含糊的理清,把本該黑白分明的匆匆略去。回家,好好珍惜真正的、屬於自己的時間。日子就是這樣了,時而清晰,時而晦暗曖昧。大概你也一樣。
或者你會說,最讓人困惑的,就是沒有兩樣。
久不久我會想抽一根菸,尤其跟你聊天過後,覺得世界好像又會有點不同。至於差異,至今我仍說不出來。
祝好。
M.Y.
2016. 08.21/ 10:47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