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之前,我看見。

L:

老人倆問末日何時。我抬頭,他們牽著手。

放下書本一堆,我眼睛離不開那雙手。雙,是指他和她的,繞在一起。粗糙肌理,斑點滿佈,帶青帶暗像無涯荒野的樹木,鴉雛低迴。漸漸分不清哪是老翁的,或老婦的。彷彿兩個身體,就只有那麼一雙手。

我不太懂那個意思,欲討個明白。

﹣﹣ 噢,是問,有誰解釋過毀滅。

說世人破壞土地,峻嶺轉眼成灰塵,水流乾涸,日月從此消散,廢墟無名。馮內果寫《沒有國家的人》,描述舞會沒了,然而大家失去的,豈止逸樂。「我不想給派對掃興。但這是事實:我們一直在浪費我們這個星球的資源,包括空氣和水,好像明天壓根兒就不存在,所以現在不會有明天了。 」

﹣﹣ 那麼,幾近人為災患之害。但我倆疼愛萬事萬物,珍惜恩澤,何苦要遭難。老人們咨嗟感嘆。我無可奈何。

讀《世界末日與冷酷意境》還真讓我心寒得牙關發抖,唯有淚暖。「這裡是世界的終點。到這裡世界就結束了,哪裡也去不了。所以你也什麼地方都去不了啊。」潛意識是不能回首之深淵,村上春樹下筆既冷且柔。「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過,大家都是這樣經歷過來的。所以你也必須忍耐才行。但是往後自然能夠得救。那麼你就不會再想東想西、也不再苦惱了。一切都會消失。短暫的情緒這種東西沒有任何價值。我這樣說是為你好,還是把影子忘掉吧。」眾生從俗世的生命冊上,悄然被刪除磨滅,來不及在沙粒上印下細碎腳步。

嗯,還看過零碎文章而我記不清楚出處。指人類以外的生物,開始,或重新,統佔宇宙生靈;又或更多城市人會進入瘋狂狀態,世界失控,如於陰府沉淪。

﹣﹣ 而妳呢。妳認為誰懂得。

我暗想,我領受人子體血,潔淨和甘飴。但我依舊善忘與心硬,與傲慢,與狂妄。我曾拿弓矢,我殺人。動搖之速。審判之日,給早早指定了的日子,對著仁慈可敬的、在天的臉,我只怕愧疚得沒話能說,無可答辯。我的一切,將如錄影一樣倒帶反映,時間軸上即便是一粒微塵,俯身即見。披在我身上的憐憫,會否在此刻被撤回。而 L 你總是好言安慰道:現世永生都不會如此。妳有天使相伴,必偕同行。

老人們側耳便能聽無聲之語言。喃喃道,不會,不會。

其後弄清楚,原來想找一冊預言。我說我是個賣書的,我不敢肯定哪一部能洞悉幽幽未來。老人相視而笑。最好離城頃之期,更遙遠一些,百年之後,千年之後,請讓我們活久一點,好使我們能詳數年月,細察星辰移動。

我目睹善人之甜美。 L,你以為我跟你講一個虛構的、關於預言的故事。老人們離開,店打烊,燈滅。我步出大門,貼近落地玻璃,稍稍向前噓氣,努力深視,矇矓之間我隱約覺得,他們仍在那裡,牽著手。而他們的名字,要永遠成為具意志與力量的神秘符號。

– 完 ﹣

******

這信後來給了報章。我本來寫了另一封信。是完完全全不一樣。信尚未傳出,便給我召回來,晚上重新再寫。後來就睡不著,一直想著白天時兩老人們問我預言和世界末日的書。最近我天天聽著彌撒的歌,其中一段是獨唱女聲,總教我有流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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