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回家困倦極了,連燈也不想開,倒在沙發上。黑暗中唯有貓萬般溫柔。前來,戀戀人臉,戀戀手,輕叫,喵,喵,然後伏在旁邊,彷彿呢喃著,睡吧,睡吧,醒來就會好,別擔心。

那年我說要養貓你不置可否,我倒是熱情與期盼,相對於你的冷靜與理性而言。那,是否就好像朱天心在《獵人們》裡寫「唐諾極力不去喜歡任何一隻貓狗,以便每隔一陣子有貓狗亡失事件發生時,可留他個活口冷靜鎮定撫慰其他人的哀傷淚水,也因此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家中心腸最軟的人。」我家貓兒,牠走到你背後,爬上你的肩膊,你們細細對望。你逗牠。你分明也愛貓的,L。

貓到目前只見過兩三個人類,牠都歡喜,願意親願意靠近。剛滿六歲,生於春季,初夏就來了。薑黃和雪白色相間的幼毛,眼睛又圓又大如深海。閒來舒舒筋骨,隆起背部,四肢挺直,腳步輕巧,兀自走到陽光下攝取自然的暖和。我家貓兒不高傲,大部分時候都喜孜孜撒撒嬌,雖久不久惹起牠的牢騷,會故意往簇新被褥或叠得東歪西倒的書抓抓,測試你的容忍度。牠看到我的影子一晃,便趕快飛跑;又或趁我讀書寫字時,站在跟前喵叫,不停打擾,盯著。寫小說的韓跟我講,「是有所要求,想你明白的樣子」,何其細膩的觀察。

而我多麼相信夏目漱石筆下的貓的自述:「也許從外人的眼中看來,所有的貓都是千態一律,毫無差別,好像每一只貓兒都沒有本身的特色似的。其實,只要你進入貓的社會裡看一看,就知道裡面也是相當複雜的。」(《我是貓》)譬如外表,譬如之於人的愛。L,我總是希望貓也愛我。牠愛我嗎,L,我不敢想像。直至某回我跟身邊的人吵了一場兇的,爭辯沒啥重要,換來的沉默倒是難堪萬分。我獨自坐在廳中靜靜地流淚,未幾察覺貓兒在旁蹲著,動也不動看我,如同在問:妳還好嗎。我不曾發現,我跟牠,一隻動物,是如此接近。我能想像如果貓兒化身成人,我會渴望與他擁抱,得到他的安慰。

那刻我突然記起約翰.伯格在〈為何凝視動物〉裡說「動物在看人時,眼神是既專注又警戒的。同樣的,動物在看其他種類的動物時,當然也可有此種眼神 …… 但是唯有人類才能在動物眼神中體會到這種熟悉感 …… 而人類則是在觀看動物時,體認到了自身的存在。」而牠,我的貓,確實能感受到我對牠的愛、對牠的保護。深夜裡貓兒躺在我的床上,我也緩緩躺下,牠睜開眼,見我,又合上眼睛,身體變得柔軟,微微傾著,我一來一回輕輕撫著牠的肚子,感受到牠愉快的咕嚕聲。尤其在寒天裡,我們蜷縮在被窩裡,顯得特別親近。

多麗斯‧萊辛不是在《貓語錄》說了嗎,「擁有貓是多麼奢侈啊,使你的生活中時時充滿令人驚艷的喜悅 …… 還有那甚至在一頭隨處可見的普通土貓身上,也能見到的優雅魅力。」是夜我提筆給你寫信,卻想到貓,貓兒纖細,有時我忘了他的存在,但 L,每回牠走過我身邊刻意擦到我的腿,牠必定在提醒我:我。我是貓。在這。在妳身邊。

(明報 201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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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他翻開報章,看不懂我的字,卻認得貓的照片。

每天放糧放清水給貓,是我的例行公事。例行到,我很多時候都忘了貓的存在;而牠的存在於我而言,又是那麼重要和實在。貓總是在我附近休息,偶爾我故意測試,換換位置,睡到床的另一端,牠看到,又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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