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起點,到那個終點。

L:

我先到,身邊的人晚來。我一個人,拖著行李,雨後濕冷。去一趟旅行吧,我微微說道,罕有地。

前陣子他來電,說曬黑了,成天在游泳,夜晚上酒吧,只要,不記掛著繁瑣的事便好。聲音還是帶著異國的慵懶,草的翠綠,果實的甜,日光仍披在身上;又或混著爵士音樂的酒精,跟慾望,跟律動。我總是妒忌。我從沒寫過遊記,我一直尋找有沒有人跟我一樣,無旅行的念頭。去哪裡都行,不去也可。我到過的地方,絕大部分跟工作有關,舊時在媒體,往外地採訪,這幾年日子則跟書事有關,還有零零碎碎的私密旅途。身邊的人他說,這個地方,那個地方,妳都去過了,妳看妳的護照。我回話,怎麼我都忘記了。

我的舊日記本裡,夾著一張機票。時日久了連印在上面、當初要去的目的地都褪去。翻開它我總想起 W.S. Merwin 寫 “we are words on a journey/ not the inscriptions of settled people”。有人失約。後來就再沒有機會同路。

愛旅行的人畢竟是幸福的。我在書店,旅遊書區總是擠滿了人。如 Z,如 S。我的朋友。上班時偷偷計劃行程,問我好不好。一種儲備良久的愉快,靜待爆發。我對異國的記憶很模糊,出差時有妥當的安排,犯不著去操心,漸漸,那些土地我彷彿從來沒踏足過。它們跟我的步伐,完全無關。工作完畢,還是回飯店寫字讀書;和老友小傅往外地小住數天,在餐廳吃完早餐,回房間補眠。在自己的城,幾近記不起如何睡一覺好的。只好如此。

那次在歐洲某城。我先到,身邊的人晚來。語言不通,用的是家鄉話而非英語。自動售票機的字我沒看懂,而我只不過需要買張車票。問路邊老人,板著臉,揚揚手,示意我滾,準以為我是騙錢的。後來遇到一個年輕人,猜是大學生,幫我投硬幣,選目的地,票彈出來,年輕人依然不笑。木納地告別,旅途愉快,中國女孩。到達後我站在百貨公司門口等待。人來人往他沒有見到我。我就一直這麼看他。舒國治寫「旅途中變化無窮的景致,未必能轉移你固執的視點而達至所謂的『目不睱給』。看東看西一陣後,你總還是看回你自己、看回你心中一直還企盼的某一世界。」忽爾明白。

尚有一回。我和他都穿了一身黑,雨還下得挺大的,我們寒喧幾句,儼如是初識的羞澀與不自然。深夜的涼,在倘大的車站旁,打著傘子,隨手拿了幾張旅行路線圖。妳選一個,我們就上公車。紙上的字我不識。只知,從這裡到那裡,從這個起點到那個終點。

── 最近我作過這樣的夢,我們都穿了一身黑。醒來,陽光從白窗簾透進來,天氣清朗。我跟他講夢境中的車站,他笑問,是喔,若記得地方的話,就去吧。我想,L,如果真找到那片地,我便不回來了。我心目中真正的行旅,就只有這麼一趟。「哪裡都好,哪裡都好,只要離開這個世界。」我念著波特萊爾的句,而身邊的人,他大概沒有聽到。

(《明報》2011.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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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我在筆記簿寫下一個夢。他的黑色襯衫。雨。和靦腆的表情。車站。旅遊巴士。想必是現實與期望的揉合。我就一直記著這些事。後來我寫了一封信給 L。我希望他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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