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的書本,不見了。

L:

我遇的不多,但還是見過一些。我看著他們,如在暗示:請你離開。

書展完結了。有累的時候,或走或站,到了晚上雙腿幾近無知覺。但我肯定他們比我辛苦百倍,反覆叫賣,聲音已沙啞,臉容有深刻的疲態。此城的書展相對特殊,現場銷售佔很大比例,需要在特定的空間和時間,做到期望的目標,參與者總是繃緊,焦灼和趕忙。至於來者,湊熱鬧的,或厭惡它的,都有。

收到他的短訊時,我正走過會場的落地玻璃通道,時值傍晚,不遠處是超乎想像地溫柔的橘黃落霞,短短幾十步的距離,就能把場內的喧鬧和局促完全隔絕,讓人放鬆、並且可盡情地釋放睏倦的景致。他說人太擠,不來了,情願在碼頭等候。L,如果可以,我還是想他進來,親睹這個城市獨特的文化面向。他必驚訝,在短短七天內所完成的事,有時,我甚或跳出原有的框框,俯視,覺得那真是不可思議及帶點瘋狂的作業。有許多人,彷彿把一年累積下來的閱讀慾望,緊緊地壓縮在一周裡。

寫作的友們每天來電,談李敖,林青霞,黃碧雲,西西,聊得高漲飛揚。我不在,但還好有網上視頻。嫰模今年不多講了,動漫亦非我們的精神命脈,我一竅不通。媒體今年關注偷書。第一回遇到偷書者,只能猜測,懷疑。幾個女孩圍著一檯新書,很年輕很年輕,動作還真有點別扭,使我加以察視,稍前走幾步,少女們 見我,如被破壞了好事,卻慌亂毫無,最後不耐煩地跟同伴說:「看來下不了手,走吧!」

那刻,我覺得自己原來已這樣老。我詫異於少年們的從容不迫。其後,有些能阻止,有些不。本城人、 外地客、獨來的、也有一家大小。入夜,桌上的角落空出,反倒有點神經質,細想,互問,是賣了,還是給拿去。「預定」的失書額,無可奈何地成了成本之一。

就在流行小說賣得最盛最旺的年頭,店裡這會兒上架,轉身就一整堆消失了,大抵那都是在轉售市場有實際價值的書,用我們的廣東話形容,就是「易甩手」。可我感興趣的是,在年終的遺失單子裡,文學、語言學、哲學、歷史、古典,統統在列。認真的讀書人不買書,人喚他們「雅賊」。想起有部書叫《卡薩諾瓦 是個書癡》, 作者 John Maxwell Hamilton 花整個章節談偷書 ── 歷史上許多圖書館被掠奪,珍本書店給賊人光顧。他引了朋友之幽默故事:「一名穿了三件外套的男人塞了兩本書沒付錢就走了,當店員 將其追回來之後,他不但連句道歉的話都沒說,相反地還試圖討價還價。他說,如果那個店員可以讓他免費拿走一本書,他可以付另外那本書的錢。」如此哭笑不得。

Alberto Manguel 在《閱讀地圖》裡寫史上最惡名昭彰、生於十九世紀的偷書人利百里,是狂熱的藏書家,又大量出售撿獲的讀物,畢生在書堆裡兜兜轉轉,擁有,然後拼棄。是圖 利,還是享受佔有,無從得知。欲把書獨佔,猶如一只魔鬼在你內蠱惑:「瞥見我們宣稱為己所有的書的書脊,順服地沿著我們的房間牆壁站崗,只要輕輕翻到其中 一頁,它就心甘情願地對著我們獨語,讓我們可以說:『這一切全屬我所有,』」

L,善良的知識之地裡,有一抹隱隱黑暗,與其稱之為傷害,倒不如 說,是吊詭。

(《明報》 2011.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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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完後,還見了一些人,吃過一些飯宴,吃到昨夜還有。似乎很熱鬧。想必是極繃緊之後的另一端。「瘋狂」和「不可思議」,是我每年七月的關鍵詞。記得今年的展首日,我早進場打點,尚未到開放的那刻。但人龍已在,未及掛上證件,security 就前來問我「妳要排邊度?羅力威呢邊,Teresa 果邊,唔好亂走。」我有禮地回應我是參展商。我常被誤會是追星,已無所謂。問題在於,我根本落伍得不知誰是羅。

前輩們跟媒體講《窗裏窗外》被偷好多。我笑說青霞姐姐的確是東方不敗,就連被偷書指數,都超越了小說天王天后(好了,劉美兒開始會講這種低水平的庸俗笑話)。我跟編輯戲言,那倒不如換題〈你要的林青霞,不見了。〉。連日來我還是接到許多電話問,再有書沒。最後一通電話,我絕望得告訴對方,還有一本,但在我家裡,你要我就讓你,對方才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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