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月光。

L:

我跟他講,月光突然比較接近我了。他以為我開玩笑。問那個距離妳怎能知道,而肉眼,永遠不可穿透那個距離。

散步到海邊時,我還真的反覆思考「月光突然比較接近我了」這話有沒有含糊之處。我邊走,邊抬頭那深邃的、依靠外物發光的圓體,柔和的亮,浮移的雲層成了深刻紋理的斑駁。我無法煽情地表達月光的美,但我會說,這就是最隱沒、狡詰、卻實在的光。

我曾看到一個男人在月下祈禱。夜了我離開教堂,聖像前幾排蠟蠋差不多燒光燒盡,距離完全熄滅,步入黑暗,還剩兩支。看守教堂的少年一直等我,大門半開示意其他人都走了。我起來準備離開,少年沉默地坐在門邊的小椅子閱讀,我怪不好意思地抱歉,是晚了。他在昏黃燈光下微笑,輕道「沒關係,話說完,一切就會好。」如此體貼善意。我點頭,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明言,只等待垂允與救援。步出教堂,即見男人跪在街上,背向教堂木門,時而俯伏時而念念有詞,抬頭就仰望天空那一面月光,聲音擅抖地告白及悲吟,袮給我吧袮要給我,而袮,都不能拒絕。

卡繆筆下的卡里古拉要摘月光。都不可及。

路人零零落落,無不斷定,他瘋的,常在這裡瘋,從不擾人但就是瘋。詩人寫「他們把他抬出來往外走」,我反倒覺得,他內裡摻雜了我們所不知道的故事,世人於他,難以辯明。月的光線打在他衰老的臉上,映出一重堅定之美。瘂弦有句「他們來時那件事差不多已經完全構成/是以他們就為他擦洗身子/為他換上新的衣裳/為他解除種種的化學上之努力/月光照耀/河水奔流--/窗櫺上幾隻藥缽還有一些家俱/一輛汽車馳過/一個賣鈴蘭的叫喊/並無天使」,如我覺得男人日後該被星辰想念。

我曾給你讀過程立的〈我見末日之彼端〉。述說一個女生在二十多歲開始,就把自己的世界分成對立的徹底拉扯,以絕對黑與白,以絕對好與壞。她這樣說:「那壞死的部分,那不必在意的,總是落在灰度上的近白,或近黑之處。我該如何描述這種昧旦?而我原以以為,那早已變成塵埃。」某一回她從窗外看到深沉的夜空有月,且愈來愈近。她眼中有一道描線,繪出本來不可預估的路。而她開始分不清,到底黑夜是真確的,還是明月。她沒有老去。她死了。

中秋熱鬧。我跟他就如其他男男女女一樣,在那白月下走路。為我而言那實在是古怪的造作。越過矮矮的濕潤草地,雨剛下,四周都是青草的、並混了泥土味的微腥,呼吸要相當仔細,夾雜秋天的風,稍涼,才能捏到它的清甜。他突然一下拍打自己的臂胳,攤開手掌是鮮紅屍體。L,明月光,畢竟只是蚊子血。

M.Y.
2011.09.12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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