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之旅。

“Two days ago – Sunday 16th April 1939 to be precise – Nessa said that if I did not start writing my memoirs I should soon be too old … ” Moments of Being, Virginia Woolf

L:

記憶的內容,總是已經失去。

我老是失眠。失眠時偶爾想到父親。我正書寫一個長長的故事,關於我父親的。就在黑夜中,睡得輕淺而不安穩,記起細節如斯。每回我這麼做,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我曾經多麼熟悉的男人 ──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只能活在我的記憶裡。我和他的關係,就憑著那麼一點、未知是準確無誤抑或不可信靠的記憶,維持下去,隨藤滋長。

那道記憶之光忽明忽暗,時而足以照亮一條康莊大道,時而便於狡猾的受造物於濕冷黑暗中蛇行匍伏。自從他死後並且永遠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再無法求證記憶的真偽。它的訴說,或它的蠱惑。

德里達這樣理解記憶之核心:「他者一死,我們必然與記憶為伴,故必然趨向內在化,因為他者在我們之外已無所存在;而從該處無之暗淡光亮,我們得知他者在抵制我們的內在化記憶的關閉。」「他者」也許是另一個人,或另一個我。

忽爾明白納博科夫說召回往事,重溫舊夢,是他一輩子最熱中的事。寫成一本細密而溫柔的《說吧,記憶》:「我的回憶洋溢著一種安全感、幸福和夏日的溫暖。往日是那麼的具體、實在,相形之下,現今反倒像幽靈一樣。」邊讀,邊想像小說家努力檢索暗藏的記憶幾何關係,一雙捕蝶的靈巧的手,擅於閱讀的深邃眼睛,精雕細琢如超越了時間的圍牆。捏著一塊沾塵不染的透鏡,觀察那些、彷彿伸出一根指頭便可觸及的、所謂前事。

薩岡回首之姿,還是如常漂亮與絢麗。《我最美好的回憶》裡,喧鬧的紐約之夜。在戛納的賭桌上目睹命運的轉瞬。與沙特的亦師亦友,相濡以沫。之於那些,小魔鬼的回憶,以溫暖,以傷痛。哲學家的葬禮中,薩岡道,出席者「沒有不幸地與他相識」、「那些人不會每十天、每一天地想念他」:「我確信,我永遠無法平靜地對待他的離世。因為,有時候,該怎麼辦?如何想?只有這個死去的人能夠告訴我,也只有他能夠讓我信任。沙特出生於 1905 年 6月21 日,我出生於1935 年 6 月 21 日,可我不認為 ﹣﹣ 況且,我也不願意 ﹣ ﹣ 我不認為我可以沒有他而獨自在這個星球上再度過三十年。」那是最豐滿親厚的情感,落在書本末端一章,是為情書。我羡慕那種坦白與堅定。

而關於我的過去,有些我並不需要,它卻在我五內緩緩流動,冷不防掠過身體的疼痛處敏感處,儼如自有一條血脈路徑,喚你的名。但刪除記憶多麼難,即使是我和別人之間,漸漸也不會探問下去。你知道那已經毫無意義。我們回不去起始,叫壞死的部分轉眼重生。但 L,這些年我比較容易接受,那些事情,存之藏之,以記憶的方式。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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