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我們叫它作懷念。

L:

夜歸人總有故事。如白天的紛擾只為完成俗世的任務,晚上才是生命的真實面。你有漫長的時間沉澱自己需要、或不需要的東西,於是誠實。

已經很久沒有看漫畫。忘記上一回打開漫畫,讀其格子,撫其描線勾勒是什麼時候。《深夜食堂》裡的人物,倒是可親的。譯自安倍夜郎的暢銷作。世界之大我們都曾走過不同的路,來者最初無不存在著無形的隔閡,食堂老闆之旁觀時遠時近,偶而帶點事不關己的、如已然看破世情的冷靜目光凝視其變,而更多時候,都把客人記在心底,似要永遠承載著別人的隱隱秘密,以及疤痕。

於是,每晚凌晨十二點到翌日清早,食堂成了客人訴說際遇或開展經歴的場景。抱有希望的,失落的,處於人生中最盛最美的,邪惡的,臥虎藏龍。要了茶泡飯,炒紅香腸,也許可來一客納豆,而隔夜的咖喱飯竟成為爭相點選的食物。 大剌剌的夜總會舞孃來過了;也有迷倒粉絲無數的偶像,但永遠只要一份極其簡單的調味醬炒麵;早慣廝殺的江湖大佬在食堂交了知心友;早熟的未成年母親的爸爸,找那裡到舊日乖純女兒喜愛的鱈魚子味道。數過嚐過的並非延席華麗盛宴,粗糙但踏實,是一道道實在而濃郁的往昔。

L,也許我們會稱之為「懷念」。菜單上只有一道豬肉味噌湯定食及幾款酒酌,但老闆會這樣講:「在我店裡,只要是客人想吃的東西,當天又有材料能做的話,就會替客人做。」我喜歡「只要做得出來就做」、唯有小館子獨有的隨性與不拘小節,如久未返家,踏進門口,母親就能猜中你當天的口胃,心照不宣,弄出幾盤讓你窩心的食物,味道永遠不會過鹹或過淡,永遠不會使你嫌棄和拒絕。深夜食堂的客人,總在一段時間後消失,或生命有悲喜突變,或尋找另一個人生方向,或已不在塵世。我們說峰迴路轉,再想下去也大概不,食相百態,猶如一客貓飯 ﹣﹣在白米飯上灑點醬油和柴魚片 ﹣﹣那麼尋常。

而我也常晚離去。舊時在報社,到旺角坐通宵小巴,只有虛空無助的少年們在街頭抽菸。現在間或待書店關門才走,下班後已過了一般人用餐的時段,飢腸轆轆可吃的地方不多,來來回回幾家。我說這你說那,到頭來,還是走回最近的茶餐廳或日本料理。那裡有喝得酩酊大醉、俯伏無力的工人,有沉默無言到此刻仍邊吃邊開著手提電腦打報表的白領,樓面職員安頓好零零散散的夜歸人,都聚在後方圓桌吃夜宵,牢騷剛才的野蠻食客。L,當你的胃子給填滿了,暖和了,繃緊的神經驟然放鬆,彷彿白晝的愛恨都該告一段落。即使再倒楣、再不起眼、再惡俗或再引人注目的人,在深夜食堂那裡,我們只見一張張溫和平靜的臉。

M.Y.
2011.11.20

(明報。201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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