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前能寫的文體很少。沒有詩,沒有小說。我甚至懷疑我只能給 L 寫信。文章出來後,書店裡的女生攔著我問:原來妳喜歡夏宇啊?一時之間居然不懂如何回答。女生接續說:沒理由。那個是妳吧。寫文章的那個劉美兒是妳吧。
這個問題,我是比較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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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的時候開始認識字,世界分裂成兩個,一個是文字的,一個是非文字的。模糊地意識到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至今不相信所謂『寫實』 這件事。」──《腹語術》
據說一旦讀了〈冬眠〉就無法抵抗台灣詩人夏宇詩句的魔力:「我只不過為了儲存足夠的愛/足夠的溫柔和狡滑/以防/萬一 /醒來就遇見你」。至於我,必須坦白承認我的第一本夏宇詩集是求學時期從中大圖書館借出並複印的,於理不合,只是《備忘錄》在一九八四年印了五百本,自資出版,隨即成為有錢也難求的絕版書(其珍貴程度,為我而言,目前為止只有鍾玲玲的《玫瑰念珠》能媲美之)。
於是我想起夏宇曾被問到想作「地下詩人」的念頭:「什麼叫做『地下詩人』,就是自以為擁有一本孤僻、機智,而又甜蜜地偷偷地流傳著的詩集的詩人。」即使她自我調侃說,地下詩人夢已因目睹作品被印在手工藝品上成為造作的文化消費而全然粉碎,可夏宇之名永遠恍如讓人驚豔的icon,她可以是出色的作家可以是傳奇更可以是喜歡文藝氛圍的青年的崇拜對象 ── 不管他們平常有沒有讀詩的習慣。夏宇低調,雖然近年稍稍願意現身公開場合,書展或詩會,也是隨性隨心,不約定,不宣告,隱秘之姿當然並非高高在上的文人身段,更教我驚訝的是,夏宇本人是如此歡欣與熱情,聲音有種清新爽朗的愉悅。我感到寫詩的快樂感,與旋轉於自由之間的誘惑。
據聞夏宇作品被人評為「無意義」的片斷。詩句練字多需揣摩,夏宇用字也講究 ﹣﹣ 我所指的不是小心奕奕地刻意以華麗詞藻排出巨大的詩歌隊形,卻輕捏著簡潔的字粒巧妙地組成獨特的音節。詩人說「寫詩的人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把字當音符當顏色看待」(《摩擦.無以名狀》),把單字複字甚至一列完整句重新排列,顛覆一貫修辭認知,放棄語法。「我不停找句子」、「我找到詩我找到形式」 ,不斷拼貼文字以使自己的作品再次重生就是夏宇常用的創作路徑。而《備忘錄》、《腹語術》就概念而言,也許相對容易親近,話語柔軟地悲傷,我們一直朗讀傳閱:「『根據童話,』他說/『你不應該老 ── 不可能/老,我覺得/有所/虧欠…』/『對童話?』/『對你。』 」〈南瓜載我來的〉 ;總記得夏宇的情詩(或類似情詩):「而我決定了 /下個輪迴要/離你一萬光年/尚未命名的星星/看人間你演一個小丑/有著晦澀的鼻頭/走在路上喜歡自言自語/在天上我笑得流淚」。我形容之以溫柔。
該如何把夏宇放到書店?我對夏宇詩集的裝幀有一種近乎被迷惑的情感,尤其她曾講「我想出一本非常大本的詩集,大到所有書店的書架都放不下。」《Salsa》與《摩擦.無以名狀》類似毛邊本,你讀,你要剪裁,《粉紅色噪音》可名曰透明書,把詩印在膠片上,籠統俯視只見字母撇捺重疊,要穿越字句則需每頁用紙墊底閱讀;《那隻斑馬》有二,其中一冊彩色條子字體大小不一,可謂完全不利閱讀,但横切的一刀,翻動書頁使每首詩可以自由組合。我從沒抱怨過夏宇詩集 over-designed,裝幀的複雜性使我們有意無意之間進入慢讀的過程 ── 我願意認為這是讀詩賞詩的本質。
我常被稱為夏宇迷。我不肯定這是不是真確的命名。我不懂寫詩,但我喜歡夏宇。我喜歡她以字作為甜蜜的載體,及那難以被取代的閱讀美學。
(明報。201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