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了的詩會。說好了在書店相見。

說好了的詩會。說好了在書店相見。

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去年十月訪港,在書店辦讀書會。講者談著,我卻分了心,隨便環顧四周,看看聽眾,原來也斯都在,他坐最後一排,靠著牆,默默聆聽。我揮手,他就點頭,笑。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也斯。

可以回憶到更早的日子。當然沒人曉得,那已是也斯的晚期。我如常,每星期,三到四天在書店裡值班,碰到他,他一直瘦,後來臉都凹進去,頂著帽子,微冷就戴圍巾,但精神尚好。我過去閒聊,他會淡淡然然講點話。美兒,妳也是愛詩之人,多提自己的想法;美兒,文章還是要寫的,不要懶;美兒,妳在書店打工,要記住香港文學的好。

久不久見到了,他又這樣講。

也不會留太晚,翻幾本書,去個活動,剛巧我在,便輕輕道別,我問,喔都看完書了啊。通常他說:累了,要回家休息了,遲些再來看妳。偶爾大夥兒飯聚,有時我參與有時不,他談文學理論,對學術界的無奈,之類。多半閒談,笑開了就東拉西扯,樂透。後來也吃不多了,淡的青菜,一碗素米粉,清的白粥,醬油不沾半點。

我記住了。張美君老師編《形象香港》,再讀〈給苦瓜的頌詩〉,依然心頭震動,倒抽一口涼氣,喜歡「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裏恢復過來/其他都不重要了」之句。後來林道群出版《普羅旺斯的漢詩》,讀到修道院裡的謐靜與平安:「仔細閱讀石頭/上面有許多故事/石頭隱秘的符號/要告訴我們甚麼」;《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修訂版也好了,小說中還有食物的味道,段落透出濃香。因為一直記在心底,我請也斯來書店讀詩,讀小說,他爽快答應。葉輝叔叔有來,書友洪永起有來。那天剛好中秋節,我們說月光下的文字最美。

我輩但凡愛讀愛寫,有緣接觸到也斯,他都毫不吝嗇,鼓勵有加。我自不例外。假若文化人或多或少都存在一點脾氣和尖銳的想法,偶爾傷害到人,說不定。之於他,都側聞過一些,但我想,我所遇到的那個也斯,總是溫柔可親。我接觸到的,幾乎就只有這一個他。

我們間斷通平凡的電郵,問一句生活可好,偶爾是工作上的懇求,他幾乎都不拒絕,我敲門,他總是開。每一段話,都不會石沉大海。有時候沒趕上,我也不追問,不提,免得他有壓迫感。反倒他自己先掛心,過一陣子,總主動回頭捎句話,老說「現在做事慢了幾拍」,入院檢查,被告誡說不能再勞累,但如果東西不過時,還是樂意跟我好好談。這些我都放在心裡。後來聊到詩會系列,也斯說早就想辦,他讓我,拉我的老同學、也就是有幫他辦活動的袁兆昌一起辦。

也斯。詩會。阿昌。2013。我工作筆記裡還有這幾組字。事情突然懸在半空。

那天離開書店已很晚了我坐巴士回家。阿昌傳短訊來說:美兒,也斯離開了。我問老同學是不是很難過。我知道他相當難過。而我同樣。
不知怎的,那刻我突然記起那一年,在台北書展他和夏宇首次碰面,彼此有親切的擁抱,良久良久。我目睹一種美麗和善、關於詩的、文學的純粹。

你常說辦詩會是美事,你很樂意、很樂意。說好了的詩會,我照辦。到時候若然你想,最後一排、靠著牆的那個位子,我還是會留給你的。來去自由,如同往昔老師你那樣歡喜。

(原刊於《明報》。2013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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