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回去。

【104/365 | 14 April|Monday】

二零一四年一月三十一日。周五。暖和。

醒來已接近中午。陰天裡間或一絲陽光,說是香港多年來最暖的春節。

沒看到我母親,有一整年。上一次回老家,就是去年的農曆新年。那把鑰匙可天天帶著,藏在書包裡,好幾回經過,躊躇良久,過門不入。今天把鑰匙插進孔裡,轉來轉去門鎖都沒反應。未幾隱隱聽到老人步近,門打開,淡淡一聲「回來囉」。嗯。我應道。

我在這裡渡過了一段漫長日子。從孩提到成人。

母親老了很多,時日恍如有沉厚的重量。飯桌上,我邊夾菜,把自小熟悉的味道送進咀裡,故作漫不經心地往她臉上瞄一瞄,發現她兩頰如見歲暮的暗色;頸項生了交錯的、或深或淺的皺紋,像許多條分叉的生命道路,準備迎接燈滅,通往終站。

她總是沉默而辛勞地過活。有一個常酗酒、有外遇、如今已不在人世的丈夫。有一個女兒是我。

離家獨居是我個人的主意,就在我感到自己無法處理再大的焦慮與恐懼之時。一段很長的時間,骨骼是忽然酸痛的,即使家裡最微小的聲音也能極快竄進我耳窩,讓我頭疼,把我惹怒。我看著天花板已熄滅的燈泡,直至天色灰藍。其後母親開電視只敢看畫面,關了音效。一閃一閃又紅又藍的映畫影像,默默從睡房門隙透進我床邊。碩士班畢業後,同時辭去媒體工作,知道書店要人,就去了。跟家人胡扯了一些理由,譬如上班地點偏遠,想多爭取時間休息,之類。行李逐點搬走,箱子提到最後一件已幾近半夜。母親獨自坐在沙發,透一口氣,問:「妳是否不快樂。是不是我們待妳不夠好。」那刻我彷彿遇到人生中最難解的考題。

如果我說,我需要獨力尋回漸行漸遠的自己,旁人會不會懂得。

每回在治療室,醫師以一貫專業口吻,從心理角度道出生病原因。許多笨拙的測驗都教我失去耐性,每一個探問與追問儼如有對無形之手,猛力搖動我的肩膊,多半我都被捏到擠出眼淚來。

我再沒有勇氣直視母親的臉,如今天。我怯於目睹她的失落。

沒人待我不好。我只是比別人,需要多花一些時間,跨越那幅憂鬱的牆。偶爾抓不緊那尖銳刺人的攀石,腳一絆,滑下來,得重新來過。那些反覆與不安,只有我自己明白,只能一人與之對峙。就這樣而已,沒什麼。

明年春節,我打算以這個答案,回母親。

(原刊於《字花》第48期,「交換日記:劉美兒 X 楊佳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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