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與自省。

曾經看過一段視頻,美國著名節目主持人訪問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地點在波蘭的奧斯威辛(或譯:奧許維茲)集中營。他待過那裡。這位在大屠殺中倖存的猶太人,沉重鏡頭裡,腳下是厚厚積雪,眼前是灰藍蒼白的景物,歷歷在目,直接陳述,親身經歷過的殘酷,「強迫自己作見證」(他曾如此說過)。如今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默默地說:我們當中,有多少個沒有活下來,而他們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後來維瑟爾因為對美國出兵伊拉克的主張,引發軒然大波,被狠斥為破壞和平者。飽受悲痛,不必然在鼓吹戰爭上有大的發言權,此乃無可爭議的事。而不能否認的是,他的確曾有過一段不忍提起的黑暗歲月,並書寫出讓人難忘的文字。既是作家又是學者的他,出版過一部二次大戰納粹集中營的回憶錄《夜》,從自己是個虔誠的猶太教少年開始憶起,繼而與眾多同鄉一樣,被納粹迫害,離散於蒼涼之地。他描述目睹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屍體焚化爐的一刻:「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些煙霧。……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些,即使我注定活得跟上帝一樣蒼老,我永遠也忘不了。」彷彿是他餘生的定調。

被普遍讀者歸類為「傷痕文學」的,還有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他筆下的奧斯威辛,組成充滿詩意的行文,底下卻重重壓著一股讓人喘不過氣和不忍直視的絕望感;片段瑣碎,拼湊出比想像中更漫長的實景:「找到一小塊麵包、避免精疲力竭的工作,修補我的鞋子、偷一點豆料,或者分析和解釋我周圍的面孔與跡象。生活的目標是對死亡最好的防禦,這不僅適用於集中營的生活。」《被淹沒和被拯救的》(The Drowned and The Saved)是他生前最後一本書,用幾近十年時間完成。在此之前,多部回憶錄及故事都自蘇聯解放奧斯維辛後陸續出版,從因參與反法西斯運動被捕及關在集中營開始,以書寫重組血淚,逐頁翻開那段艱苦歲月。而畢生在思考、在叩問的普里莫‧萊維,最終選擇了自殺(當然有另一說法是他殺)來解釋他對生命的沮喪感。

大家會說猶太是個悲情民族,以當年身受的慘痛來支持當下的存活觀念及團結核心,建立身份認同。美國學者馬克‧艾里斯卻極力指出這種憂慮,「貫穿猶太人的歷史,特別是在流與受苦的歲月,猶太民族都緊抱著記憶」(《一個猶太人的反省》)。本身是猶太裔身分的他(吊詭的是,他冒著被掛上反猶分子罪名的危險)所形容,大屠殺儼然成了猶太生活的避風港 -- 「猶太人因它而可以自稱獨一無一、清白無辜和享有特權」。尤其面對巴勒斯坦人及土地的控制、征服,以及一面倒的權勢力量,總是在這些記憶之後,從而獲得正當性。

戰爭過了,哀傷猶在。而我們知道,雙手緊握著的記憶碎片,並非以之來劃傷今天我們甚或他人的身體髮膚,讓如同鬼魅般的悲痛低迴不散 ── 拒絕讓這段歷史重覆,擁抱和平,才是我們在閱讀這些故事獲得的、最大的啟發。

(原刊《AM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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