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的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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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影與距離】

出門那刻,於我,老是匆忙,甚或突兀。起行前,隨手抓幾套衣服,成堆成堆的日用品,丟進行李箱內,心不在焉的。待浮澡之心稍為安定,回過神來,始發現自己已在往機場的公路上,或身處侷促且讓人鬱悶的機艙裡,等待降落。

喔又離家了我暗自說。

近年因為工作,常有機會出門,總為公務。從一個會議跳進另一個會議,這個項目完結,下一輪又接著來了。我漸漸熟練於在不同地方、不同時區, 爭取時間,盡快安頓自己,習慣一切精神勞動方式與身心約束。某回跟一位熟悉法蘭克福學派研究的前輩朋友閒聊,他提起,妳常去的大型展館後面,有一片美麗草地,去吧,妳會歡喜愉快。一時間竟搭不上話,他所描述的地方,我竟毫無頭緒。不知恁地,後來一直耿耿於懷,這是我頭一回覺得,即使身體長期移動,原來也可以如此一無所穫、虛空,甚至可以,不與自己建立任何關係。

我總是出外,但從不擅長為自己安排旅遊。於是,我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一些地方, 用工作以外的私人時間,刻意重返幾個,我誤以為自己很瞭若指掌的土地。在走過不知多少遍的街道上,千萬不要如常停下來,繼續大步前往,進入校區。時值秋冬,是的開始有點冷,地上滿是黃葉,三數群學生正小聚談話,喝喝啤酒。我走近草地中央的玻璃房子,裡面放著一組雅致的深棕色木檯木椅,桌上有書,有筆記,和一部練習樂器用的拍子機。都屬於偉大學者留下來的物品。那裡,便是德國法蘭克福的阿多諾廣場。遙望不遠處我每趟出差都窩著裡面工作的建築物,剎那間,覺得自己像天天返老家,卻從來沒發現屋子後面,有一個,一直被我遺忘的鞦韆。

【異地的日落】

為了一片海,一座青綠的山,為了能在廣闊的街道上,自在行走。一隻胖胖的薑白貓路過,可以停下來,看個牠仔細仔細。

我碰上了好時節。初夏的天氣,愉悅而清爽,一座城市的生氣以及親和,那樣恰度好處,不多也不會少。我在社交媒體貼上旅遊照片,才知道,身邊有些人不相信我會喜歡上釜山,大抵因為她位於一個讓人感覺熾熱、快速、且喧鬧的國家;一個,不幸地只能與所謂「無營養」的潮物和流行文化劃上等號的地方。聽到這些自以為是的窄化思維,我很哀傷,無法不反思和自我扣問。漸漸啊旅行這回事和某些目的地,在別人眼中,只容許與消費掛釣;又或另一些被強行過度美化的地方,成了小撮人建立形象的附屬品,只要到過了,便可毫不費力地為自己添上文藝光環。每個旅遊行為,所抵之處,頓時被狹隘二分和產生偏見。無論在哪一端,對城市本身,都是無奈。至於她的古老的城市記憶,獨特的語言發展,甚或日常生活,和善的人,頃刻間給全然忘卻。
行旅的中途,有一天,我站在稍高處,靜靜地站著,剛好太陽下山,眼下整個地區都是橘黃的溫暖的。慢慢明白,約𨌺.伯格說我們從來不只是在看一件事物;我們看到的始終是事物和我們自己的關係。而我總是無可救藥地小心奕奕,自認為不打擾他人,盡可能不帶獵奇眼光,我做到嗎,我不曉得。我確實悄悄地,並帶點自私地,想要凝住某些瞬間,某些,我期待已久的、本來屬於他國的尋常溫度的瞬間。

【失散了,在未知的旅途上相見】

不曉得從哪天開始,我的睡眠時間變得斷續割裂。回去,迷迷糊糊倒在床上,兩三小時,或造一些感覺漫長且悲傷的夢之後,忽然清醒,待一待,又回頭再睡。據說這也算是失眠的一種。那我就當這一輩子,無緣無故賺了些時日。

寒冬時,我正在往東歐的路上。火車越過邊界,正式進入另一個國度。此時天空漸漸變色,由漆黑轉淡,化為灰藍,一種短暫出現於人間的蒼涼。倘若人生必須要有一種調性,我認為便是這種,不能言喻的灰藍。天亮時,我在酒店,心血來潮,重閱舊郵箱的電郵,無意中再次讀到別人與自己曾經相約出遊。當時捧在掌心,每一個字定必覺得珍費。到了某個年紀的今天,不免回想,我們畢生,到底與多少人約定,雙雙去一趟旅行。就只有你,和我,再無其他人,私密的遠遊,甜密又愉快的相處;隨後又多半因為種種原因,漸行漸遠,終究無法成行。甚至,還有可能以字換字嗎。或許到時候,就在我再次讀到對方的來信的時候,彼此已經不再相見。在餘生的低迴狀態裡,就只剩下那些,永遠沒法兌現的出走約定。

(原刊《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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