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種生活,造就哪種寫作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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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回看瑞蒙・卡佛( Raymond Carver)的感覺:漫不經心地告訴你故事,一個接一個,猶如事不關己。當雙眼隨同文字轉到細微末節,卻又往往說進你的心坎裡。

如同他自我調侃,作品常被人形容為「很素,很淡」,可一旦到了某種時機,即能觸及你的痛處,你的致命點。人物是熟悉的,故事是貼身的,它可以是平靜如水,也可以是真實且荒謬的。說到底,畢竟是尋常時日,揉合百般悲喜與無奈。故事人物一直在腦海裡擺盪,你甚或想要放棄繼續閱讀它,責怪作者的直白與誠實 ── 當然,那只會推動你去找讀他另一本書。

而這,或許就是卡佛對自己的期許:簡潔,俐落,有強度。讀卡佛的《叫我自己親愛的》(寶瓶文化),不期然想起村上春樹的《身為職業小說家》(時報出版)。村上提到「排除多餘的修飾」、以「活動自如的文體書寫」作為創作目標。兩人寫作習慣固然有差異,一擅寫短篇和詩,一以長篇為主;但就此角度而言,又自有微妙的共通點和暗暗的聯繫。卡佛本是村上非常敬愛的作者,兩人相識,村上作為卡佛作品在日本的推手,花十七年完成翻譯其所有作品。他認為卡佛不論目視什麼,「首先會先走到最下面去,親自憑雙手確認貼地的確實性,從那裡逐漸把視線往上移」(《村上春樹雜文集》,時報出版),說得精準。卡佛寫尋常的城市人故事,超越了平白直敍,彷彿能沿著各生活邊緣,勾勒出另一種溫度和生命輪廓。

 

卡佛繼承了父親之名,同喚作瑞蒙,亦不幸染上一樣的酗酒惡習,直至遇上第二段婚姻才展開新生命。整體來說,日子不見得十分舒適。他取短篇而捨長篇,《叫》裡多番提到,對於長篇小說有著無法擺脫的局限:無法集中,欠耐性。早婚,為人夫為人父,心思花都在照顧孩子,打工維生。匆忙回家,必須寫馬上就能完成的文章,不可延後,避免失去興趣。即使其後卡佛的生活狀況改善,習慣使然,他到㡳沒投進長篇的世界裡。「也就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我不斷學習成為一個作家的竅門,學習如何在生活中沒有任何事是可捉摸的時候,能夠做到宛如河的水流般敏銳。」生活確是實際的學問,儼如亦決定了卡佛的寫作格局。但他如此明言,大抵證明,短篇和詩為卡佛而言,仍是相當精彩的、他樂於駕馭的創作場域。面對自身實況,驟眼看來是抱怨,而其實不。所謂限制,同時也賦予他創作的念頭。

卡佛早逝,年僅五十。《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寶瓶文化)裡收錄了美國作家、亦是卡佛遺孀 Tess Gallagher 的文章,紀錄了自己替丈夫整理遺作的過程,也把其生平與作品串連,尋找作者文字與生活之間的痕跡:「他真的勇敢,在下筆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哪個方向走。他知道的是故事有自己的張力,或者他所謂的有一種『停不下來的狀態』。」如老是以為生命無法逆轉,卡佛便告訴我們,當你走到某處,自會懂得收放。就好像作品寫好了,稍息,繼續生活,而下一個故事亦愉悅地等待,好好迎接你,交託於你,化成文字。

(原刊《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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