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鳥兒會飛,是上帝創造了鳥。天使會飛,是上帝創造了天使。男人與女人有長長的腿與空無翅膀的背,上帝如此創造自有其用意。打飛行的主意就是和上帝過不去,勢必要歷經一段漫長的奮鬥,留下種種具啟發性的傳說。」 ── 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
相比起《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朱利安‧拔恩斯在《生命的測量》裡頭,更毫不保留地直視死亡。前者彷彿處於一個隱隱約約並帶著些微猶豫的過渡,後者顯然是無法迴避的思考過程。這大抵非出於偶然,而是到了人生某個時間點,作為以文字為畢生重心的人,自成必要。
關於已然失去的人和事,我們也許深深相信記憶,或依賴它,或眷戀著,我們甚或容許自己如此存活。但當昔日畫面似是而非地,從心底裡、自腦海中湧出,它蠱惑你的情緒,又或使你動搖。而我們已經無從證實,那些記憶是否真確無誤。
《生命的測量》寫於拔恩斯痛失老伴之後。彼此共處三十年,隨之是一個驟來且不容有足夠時間預備的死亡事實 --試問誰能有充裕時間預備死亡、預習死亡。錯以為擅於掌握生命時間步調,頓時變得神秘難測,又教當事人無能為力。由此我們開始明白,為何拔恩斯用了一定篇幅,先叙述幾個真實人物的事跡,同時在另一章創作了虛構的小說情節。那些人物活得燦爛,愛得熱烈,且皆對飛行狂熱,嚮往高處,在自由的空間裡,他們或許會覺得自己更接近上帝,更重要是,同時更接近奇幻感覺 ── 「愛」的其中一種特質。升空原理定可透過物理學去量度及詮解;之於人生和愛情,之於苦痛和叛逆,歷史事件往往成為當前最有力的隱喻。縱與橫高與深,在恒常的生命跨度裡,一旦往下沉,自然會跟某種悲傷遇合。「將兩個從未給合過的人結合在一起」,是拔恩斯反覆思索的命題。有時行得通,產生新東西,世界因而改變。可是當有一人被上天帶走,消失的不只是一個軀體,而是更多更多,比原先所理解的重量總和,超過百倍。
留下來的,是為傷慟。摔下來的感覺,到底有多痛。傷慟,或 Grief,他在原文中所用的字,足以改造時間,也會產生陷阱。她死了,然而她還在,以各種方式。譬如說,他無法停止持續跟愛妻對話,她亦獨特的方法回應。日常生活裡她從不缺席。直至全新的事物出現,兩人根本沒有共同經驗過,在世者嚇然發現,自己是「尚未跨越傷慟回歸線的人」。即使歲月自有其功勞,時間一久,你順利過關,回到平平實實(On the Level)的地面,也只能重拾不復往昔的開朗,不往上升,不往下沉。
這不是一部療傷之書,這是一部檢視傷慟的書。拔恩斯的朋友曾寫信給他說:「大自然精準無比,失去的有多寶貴,心就有多痛,所以應該也可以說人在享受痛苦吧。」一個人飛得有多高,可被測量,然而生命不,悲傷也不。
(原刊《號外》)